后备箱的锁芯“咔嗒”落锁时，李宁德的肩膀狠狠撞在箱壁上。
不是第一次被塞进后备箱了。
小时候调皮爬树摔破膝盖，爸也是这样把他塞进来——那时是怕他乱动扯了伤口，箱里垫着旧棉被，爸还会回头喊“坐稳了”，妈则扒着后窗看，眼睛亮得像星子。
可现在不一样。
箱里没垫东西，只有层薄灰，混着旧轮胎的橡胶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他蜷缩着身子，膝盖顶到前座的靠背，后腰硌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摸了摸，是他的行李箱，拉链没拉严，露出件蓝白校服的角，是高考那天穿的那件。
车启动的瞬间，他猛地首起身子，拳头砸在铁皮上“爸！
妈！
你们开开门！
那不是学校！
是骗人的！”
声音撞在密闭的铁皮里，闷得像堵在棉花里，连他自己都觉得发虚。
他又砸，指节撞得生疼，一下下，带着哭腔喊“我不去！
我改！
我听你们的报公务员行不行？
别送我去那儿！”
外面没应声。
只有引擎的轰鸣越来越响，车碾过小区门口的减速带，颠得他脑袋磕在箱盖上，眼冒金星。
他歇了口气，耳朵贴在铁皮上听。
能听见前座的说话声，很模糊，是妈的哭腔，断断续续的“……到了那边……听教官的……别犟……”接着是爸的声音，比平时沉，带着股狠劲“别跟他废话！
等他出来就知道我们是为他好——当初要不是你总惯着，他能这么叛逆？”
“我没惯着……”妈又哭了，“他只是……只是还小……”李宁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拧，疼得喘不上气。
他知道妈不是不爱他，可她总把“为你好”挂在嘴边，却从没想过这“好”是不是他要的。
就像他填志愿时说想报计算机，妈红着眼说“那玩意儿不稳定”；就像他跟朱耀龙在操场打球晚归，爸劈头盖脸骂“不学好”——他们永远在用自己的尺子量他的路，量不合，就说他走歪了。
他又喊，声音哑得快破了，“朱耀龙说过那地方邪门！
你们不能送我去！”
这话像戳中了什么，前座突然没了声。
过了会儿，爸猛地拍了下车窗，吼道“闭嘴！
再提那个野小子，到了地方有你受的！”
野小子。
李宁德咬着牙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
朱耀龙是野小子，可上周他发烧，是朱耀龙骑着电动车冒雨去买药；是朱耀龙蹲在考场外等他，说“考砸了也没事，我养你，就当收儿子啦”是朱耀龙昨天还在语音里说“你要是被硬送进去，我肯定把你捞出来”。
这些，爸妈从来没看见过。
他们只看见朱耀龙染了半撮黄毛，看见他逃课去网吧，就把他归成“坏孩子”，连带着觉得跟他走得近的自己，也成了“要被矫正的人”。
车越开越偏。
窗外的声音变了，没了小区的喧闹，只剩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轮胎碾过碎石路的“咯噔”声。
李宁德知道，这是往山里走了——朱耀龙说过，那所谓的“矫正学校”藏在山坳里，西周都是树，连信号都没有。
他试着推后备箱的锁扣，纹丝不动。
爸肯定提前检查过，连应急开关都被拧死了。
他摸出藏在口袋里的半截铅笔——是昨天写志愿草稿时顺手塞的，笔尖被他攥得发烫。
他想在铁皮上划点什么，划“救命”，划“朱耀龙”，可指尖抖得厉害，连笔都握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车突然慢了下来。
李宁德屏住呼吸，耳朵紧紧贴在铁皮上。
听见妈说“要不……再看看？
宁德他……看什么看！”
爸打断她，“都到这儿了，回头？
你想让他这辈子毁了？”
接着是开门声，脚步声，好像有人绕到了车后。
李宁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扒着后备箱的缝隙往外看——那缝隙窄得只能看见条光，光里晃过妈模糊的脸，她在抹眼泪，爸站在旁边，背着手，脸扭向一边，没看后备箱。
“爸！
妈！”
他又喊，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那地方会打人的！
朱耀龙说的！
会打死人的！”
妈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后备箱的缝隙，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爸一把拽住胳膊“走了！
别听他胡扯！”
爸拉着妈往车头走，妈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疼，有慌，还有点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根针，扎得他眼睛发酸。
车又动了，这次开得更慢，像是在爬坡。
李宁德死死盯着那条缝隙，看着外面的树影晃得越来越快，看着爸妈的身影被车头挡住，又从后视镜里露出来——小小的，站在路边，像两个模糊的黑点。
车越开越远，后视镜里的黑点越来越小，最后被树挡得彻底看不见了。
后备箱里彻底黑了。
李宁德瘫坐在箱底，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他知道，从爸妈转身的那一刻起，他背后那点仅存的光，灭了。
车还在往山坳里钻，西周的树越来越密，天好像也暗了下来，他蜷缩着，把脸埋进膝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尝到了“绝望”的味道——比被塞进后备箱的铁皮还冷，比爸攥着他胳膊时的力气还沉。
他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只知道那辆驶向山坳的车，正把他的十八岁，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里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