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铁皮车厢哐当作响的噪音,成了姚小明混沌意识里最初的,也是最深的烙印。
车厢里的空气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酸和一种无法言喻的腥臊气。
几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吞云吐雾,
粗鲁的笑骂声和偶尔爆出的呵斥撞击着他幼嫩的耳膜。他缩在角落,身下是冰凉粗糙的麻袋,
每一次车厢的剧烈颠簸都让他小小的身体撞着坚硬的车壁。起初是哭喊,
换来的是更重的巴掌和带着浓重口音的谩骂:“小崽子!再号丧老子把你扔出去喂野狗!
”***辣的痛感在脸颊炸开,眼泪瞬间被恐惧噎了回去。他学会了闭嘴,把头深深埋进膝盖,
只在每次粗暴的推搡或责骂传来时,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抖。逆来顺受,
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这是他在这个移动的铁笼里学会的唯一生存法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
早已缠死了他的心脏和喉咙。车子不知开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停下。
他被推搡着交给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女。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手指粗大关节突出;女人面容和善,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局促。
他们付了一卷厚厚的、用橡皮筋捆扎的钞票,换来他这个人。他被领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院墙低矮,墙角爬着几株蔫蔫的丝瓜藤。女人蹲下来,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
小心翼翼地擦去他脸上凝固的泪痕和污垢。她的手很粗糙,动作却异常轻柔。“娃儿,
以后这儿就是家了。”男人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递过来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苹果表皮光滑,散发着清甜的香气,是他被拐后闻过的最好闻的味道。他迟疑着,不敢接。
“拿着,吃吧。”女人把苹果塞进他手里,又轻轻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叫爸,叫妈。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终究没发出声音,只是紧紧攥住了那个苹果。
他成了这个家的孩子,有了新的名字:姚小明。那一年,他四岁。
日子就像小院墙角那架慢悠悠转动的水车,平缓得近乎停滞。养父母——老姚和秀兰,
对他确实掏心窝子的好。老姚在镇上的机械厂做焊工,
下了班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或者一小包炒瓜子。
秀兰在街道办的缝纫组干活,用碎布头给他拼出结实耐穿的衣服裤子,
晚饭桌上永远有一小碗特意留给他的、油水更足的炖菜。他们笨拙地爱着他,
填补着他记忆深处那片巨大的、不知缘由的空白。他不再去想那个颠簸的铁皮车厢,
童年的底色渐渐被小院的阳光和缝纫机的嗒嗒声覆盖。六岁,镇上的幼儿园。
那是一个有着彩色滑梯的喧闹地方。记忆的堤坝,是在一次寻常的玩乐中轰然垮塌的。
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尖叫着从滑梯顶端俯冲而下,速度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兴奋。然而这一次,
在滑梯底部,他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一个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凸起的金属玩具盒上。
剧痛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脑海中的混沌。眼前猛地一黑,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黑暗中急速旋转、碰撞、炸裂!
女人递过来的红苹果、低矮的院墙、缝纫机的嗒嗒声……无数画面和声音碎片疯狂地涌出来,
相互撕扯、重叠、尖叫!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头颅深处炸裂般的痛楚和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软软地从滑梯末端滑落在地,失去了意识。醒来时,
他躺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镇卫生院病床上。秀兰哭得眼睛红肿,紧紧握着他的小手。
老姚在一旁搓着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茫然地看着他们,看着病房里陌生的白墙绿漆,
看着窗外陌生的树影。之前的头痛欲裂和画面碎片像退潮一样消失了,
只留下一种空荡荡的虚弱。他开口,声音嘶哑:“妈?爸?”“哎!哎!小明,你醒了!
头还疼不疼?”秀兰激动地应着,眼泪又涌了出来。他摇摇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干净得像刚擦过的玻璃。他叫姚小明,他有爸爸,有妈妈,这里是他的家。
至于为什么会躺在医院?他只隐约记得从滑梯上滑下来,然后……一片空白。那场撞击,
把他六年来的记忆,连同四岁前那个模糊的“家”和那趟恐怖的旅程,
都彻底锁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角落。日子重新流淌起来,更加平静。他上学,读书,
帮家里干活,像所有小镇少年一样成长。那场撞击带来的失忆,
成了生活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如果只是这样,那也算是幸福了,
但是平静在十年后被彻底打破。那是个沉闷的午后,蝉鸣声嘶力竭。
两个穿着笔挺藏青色警服的男人敲开了姚家低矮的院门。见到警服的时候,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秀兰正在院子里晾衣服,手一抖,湿漉漉的衬衫掉在地上。
老姚从屋里出来,看到警察,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年长些的警察表情严肃,
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他出示了证件,目光锐利地扫过局促不安的秀兰和老姚,
最后落在刚放学回来、背着书包站在院中的姚小明身上。“姚小明?”警察的声音不高。
“是……是我。”姚小明的心莫名地悬了起来。“我们是东江省临河市局刑警队的。
”警察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小男孩,
眉眼与姚小明有七八分相似。“这是你四岁时的照片。你本名叫周浩,原籍临河市。十年前,
你被人贩子从临河拐走。”“轰隆!”一声,姚小明感觉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记忆的碎片,而是一种强烈的、来自身体本能的剧烈震荡!
东江省临河市……周浩……人贩子……这些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你的亲生父母,周建军和李红梅同志,”警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清晰的叹息,
“多年来从未放弃寻找你。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和人贩子的供述,他们一路追踪到这里。
就在……就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他们乘坐的长途客车发生了严重车祸……”警察顿了顿,
看着姚小明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不幸双双遇难。这是事故认定书,
还有……他们在你小时候给你买的一对银镯子,一直带在身边。
”警察递过来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份盖着红章的纸,
和一对小小的、刻着平安花纹的银镯子。空气死寂。秀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捂住了嘴。
老姚佝偻着背,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姚小明没有去接那个文件袋。
他直挺挺地站着,眼睛死死盯着警察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笑得无忧无虑。
东江省临河市……周浩……爸爸妈妈……车祸……人贩子!
那个被滑梯撞头锁死的潘多拉魔盒,在这一刻被“人贩子”这三个字狠狠撬开!
尘封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记忆洪流,裹挟着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碎裂声、绝望的哭喊声,
排山倒海般冲垮了他十年的平静!
簸、呛人的烟味、男人凶恶的巴掌和咒骂、无尽的恐惧和绝望……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
从未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地席卷回来!他看到了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父母的脸,
他们焦急地在人群里寻找,
他们的呼唤声被火车的汽笛淹没……最后定格在刺眼的车灯和巨大的撞击声中!“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从姚小明喉咙里冲出来,他猛地抱住了头,
身体蜷缩着剧烈颤抖,像是承受着千刀万剐的痛苦。恨!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他!
恨那些人贩子,是他们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的父母,他原本的人生!
是他们把他扔进了那个地狱!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炭火,
死死地瞪向脸色惨白的秀兰和老姚!是他们!是他们用钱买了他!
是他们让他叫了十年的“爸”“妈”!如果没有他们买下他,人贩子会不会把他卖给别人?
亲生父母会不会就不会死在那条寻他的路上?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秀兰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恨意吓得后退一步,眼泪汹涌而出。
“娃……娃儿……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想要个娃……”老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男人,用粗糙的双手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老泪纵横。“怪我!
都怪我!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害了你爹妈!你恨我!你打死我!
小明……娃儿……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亲爹亲妈啊!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院子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姚小明看着跪在地上磕头的养父,看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养母,
看着这个他生活了十年的、堆满杂物却充满烟火气的小院。恨意依旧在胸腔里燃烧,
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但另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也同时翻涌上来。
是秀兰递过来的那个红苹果的甜味,是老姚偷偷塞给他的水果糖,
是身上这件用碎布头拼成的却无比厚实暖和的棉袄,
是无数个夜晚缝纫机单调却安稳的嗒嗒声……这十年,是真真切切的十年。
他们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倾尽所有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
剧烈的情绪冲突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冰冷的院墙上。他恨人贩子,
恨到骨子里。可眼前这两个跪地痛哭、卑微忏悔的人……他恨不起来。
巨大的悲哀取代了愤怒,像冰冷的潮水,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慢慢地走过去,弯下腰,
用尽全身力气,把额头同样磕在地上的老姚拽了起来。
“爸……”这个称呼艰难地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别……磕了。
”他又看向哭得几乎虚脱的秀兰。“妈……别哭了。”他没有说原谅,那两个字太重。
但他留了下来。这个家,在剧烈的震荡后,带着无法愈合的裂痕和沉重的愧疚,
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重新维系了下去。刻骨的恨意,成了姚小明心中最炽热的熔炉。
人贩子毁了他的人生,夺走了他至亲的性命。
这恨意催生出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目标——当警察!把那些***,一个一个,
亲手送进地狱!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他像疯了一样学习。警校,
成了他唯一看得见的光。凭着这股近乎偏执的狠劲和远超常人的天赋,他一路过关斩将,
以极其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国内最好的警官学院。在警校,他是当之无愧的明星。体能训练,
别人跑五公里,他负重跑十公里,永远冲在最前面,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格斗场上,
他眼神凶狠,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厉,连教官都暗暗心惊。
射击、战术、侦查、心理学……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让他变强的知识。
他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隼,身上总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所有人都知道,
姚小明,是这一届最锋利的刀,是警界一颗注定闪耀的新星。然而,这颗耀眼的新星,
却在临近毕业前,以一种极其突然和不堪的方式,陨落了。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
先是有人看见姚小明在熄灯后翻墙溜出警校,
接着是几次小规模的打架斗殴被辖区派出所记录在案。再后来,是他在校外酒吧酗酒闹事,
被带回警校时满身酒气,眼神浑浊,脸上带着淤青。处分警告接踵而至,但他置若罔闻。
流言开始蔓延:姚小明在外面认识了一群“社会大哥”,沉迷享乐,自甘堕落。
他变得暴躁易怒,训练时敷衍了事,课堂上公然顶撞教官,
身上开始出现劣质香烟的味道和可疑的纹身图案。终于,在一个深夜,
他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另一个帮派的人大规模械斗,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被当场抓获。
铁证如山,影响极其恶劣。警校的处分决定冰冷而决绝:开除学籍。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从云端狠狠摔进泥潭。梦想的警徽在眼前碎裂,发出刺耳的声响。离校那天,
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姚小明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袋,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
他站在警校威严的大门外,最后看了一眼里面熟悉的操场和教学楼。眼神空洞,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曾经挺直的脊梁,此刻微微佝偻着,
透出一种被彻底抽掉骨头的颓丧。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街道,
背影单薄而落寞,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姚哥当年可是警校的尖子生!那格斗,
那枪法!啧啧,要不是……”烟雾缭绕的低档台球室里,一个染着黄毛、叼着烟的小混混,
用球杆指着正在角落里闷头喝廉价白酒的姚小明,语气里带着一种畸形的炫耀。
“要不是咱姚哥讲义气,看不惯那些条子的虚伪,主动‘犯事儿’被开了,
现在说不定都当上队长了!是不是啊,姚哥?”姚小明抬起头,眼神浑浊,布满血丝。
他脸上新添了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划到颧骨,给他原本清俊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戾气。
他没说话,只是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劣质酒精灼烧着喉咙和胃,
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短暂麻痹。周围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青年跟着起哄,笑声刺耳。
开除后的日子,如同掉进了无底的泥沼。最初的浑噩和自暴自弃过去后,
生存成了唯一的问题。没有文凭,带着“警校开除生”这个耻辱的烙印,
正经工作对他关上了大门。他只能在社会最底层挣扎。在工地搬过砖,在码头扛过大包,
在夜市摊当过打手。拳头硬,下手狠,不怕死,加上那段警校经历带来的神秘感和威慑力,
让他很快在蓬城西区这片鱼龙混杂的地方混出了点“名声”。
跟人抢地盘、打架、替人平事、收点保护费……他像一头受伤后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用最原始的方式撕咬着生存的空间。抽烟、喝酒、纹身、满口脏话,成了他新的保护色。
警校的过往,成了这群混混们酒桌上用来吹嘘的“传奇”,每一次被提及,都像一把钝刀子,
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七八年下来,蓬城西区“小明哥”的名号,
已经足够让这条街上的小混混们又敬又怕。他不再是孤狼,
身边也聚集了三十多个所谓的“兄弟”。西区最大的“蓝调”酒吧,成了他们固定的据点。
他讲义气,肯为手下兄弟出头;他身手好,几次硬仗打下来,奠定了地位。
混乱、暴力、廉价酒精和震耳欲聋的音乐,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背景音。这天晚上,
“蓝调”酒吧的气氛被推到了顶点。一个生面孔的男人,连续三天包下了最大的卡座,
出手阔绰得令人咋舌。最好的洋酒成箱地开,小费像流水一样撒出去。他看起来四十多岁,
穿着考究的休闲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气质沉稳,
与酒吧里喧闹的乌烟瘴气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姚小明注意到他,
不是因为他的阔绰,而是因为他偶尔扫过全场时,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
一闪而过的锐利和审视。像鹰。第四天,男人没来。姚小明没在意,
这种过路财神他见得多了。一个月后,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姚小明的旧款诺基亚上。接起来,
是那个沉稳的声音:“姚小明?我常廷刚。有空出来坐坐?上次在蓝调,
看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条财路,想介绍给你。”见面的地点约在一个僻静的茶楼包间。
常廷刚依旧衣着得体,笑容平和,亲自给姚小明斟茶。茶香袅袅,气氛看似闲适。
寒暄几句后,常廷刚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开门见山:“小明哥,想不想赚大钱?
快钱。”姚小明端起茶杯,没喝,抬眼看着他:“常老板指条明路?”常廷刚身体微微前倾,
声音压得更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白糖’毒品的黑话代称。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姚小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警校那些关于毒品危害的严厉训诫、那些触目惊心的案例照片、那些被毒品摧毁的人生画面,
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他脸上那道疤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放下茶杯,
陶瓷杯底磕在玻璃转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常老板,”姚小明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这玩意儿,沾手就没回头路。我这人,胆子小,命贱,
就想守着那破酒吧混口饭吃。您这路子太野,我玩不起。”他站起身,语气干脆,
“多谢常老板看得起,这茶钱,算我的。告辞。”说完,不等常廷刚回应,转身就走,
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常廷刚坐在原位,看着姚小明离去的背影,脸上温和的笑容慢慢敛去,
眼神变得深不可测。他端起姚小明那杯没动过的茶,慢慢呷了一口。又过了十多天,
常廷刚再次出现在“蓝调”酒吧。这次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包场,只是坐在吧台,
点了一杯威士忌,静静地看着台上歌手表演。姚小明看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常老板,稀客。”常廷刚笑了笑,推过来一杯刚点的酒:“路过,进来坐坐。上次的事,
是我唐突了。”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感慨,“不过小明,这年头,
光靠守着个场子收点散碎银子,能成什么气候?看看你这帮兄弟,跟着你,也就混个温饱。
人往高处走,机会不是天天有的。”他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下酒吧,
“听说最近‘三眼’那边不太安分?想要西边这条街的‘管理权’?”姚小明眼神一冷。
三眼是隔壁区新蹿起来的一个狠角色,最近确实频频挑衅。常廷刚没再说什么,
只是拍了拍姚小明的肩膀,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喝了几杯,放下厚厚一沓钞票结账,
便离开了。这一次,姚小明没有立刻拒绝。常廷刚的话,像一根细针,
精准地扎在了他内心的某个点上。兄弟们眼巴巴的期待,三眼咄咄逼人的威胁,
还有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于现状的躁动……“白糖”两个字带来的本能抗拒,在现实的挤压下,
开始动摇。第三次邀约,来得很快。这次常廷刚没有打电话,
而是直接派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弟,给姚小明送来了一个信封。信封里没有信,
只有一张当晚飞往南边边境城市的机票。目的地,是毒品交易的重灾区。
姚小明捏着那张薄薄的机票,在酒吧二楼他那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下午。
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窗外天色从明亮到昏暗。
楼下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
他脑海里翻腾着警校操场上嘹亮的口号声,翻腾着人贩子狰狞的脸和父母在车祸中的惨叫,
翻腾着兄弟们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的落魄样子,翻腾着三眼那帮人嚣张的嘴脸……最后,
定格在常廷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机会?深渊?天色彻底黑透。姚小明掐灭最后一支烟,
站起身,走到窗边。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掏出那个破旧的诺基亚,
拨通了常廷刚留给他的一个隐秘号码。“喂,常老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那趟飞机,我赶。”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常廷刚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好。
机场会有人接你。”挂了电话,姚小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就在这一刻,
口袋里的另一个手机,那个他几乎快遗忘的、只存了一个号码的旧手机,
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条短信,来自一个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
内容只有极其简短的四个字:“准备行动。”姚小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飞快地删掉短信,把那个旧手机塞回口袋最深处,动作快得有些狼狈。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冲淡了刚才做出决定时那种破釜沉舟的燥热。第二天傍晚,
他出现在警校那条熟悉的林荫道上。毕业季刚过,校园里显得有些空旷。
夕阳的金辉透过浓密的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一个穿着普通夹克衫、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
仿佛不经意地从树后转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是周振国,
他当年在警校时最敬重的格斗教官。“小明。”周振国的声音很平静,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
锐利地穿透姚小明刻意营造出的那层戾气外壳,直刺他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熄灭的光。
姚小明停下脚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周振国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个任务。长期,深入,极度危险。目标,常廷刚。他的网络,
他的上线,他背后的一切。”教官的目光紧紧锁住姚小明,“组织上反复研究评估,
认为你是目前唯一有可能接近他、取得他信任的人选。”“你的经历,你的‘堕落’,
你现在的身份,都是最好的掩护。也只有你,具备完成这个任务的能力和心理素质。
”姚小明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教官的目光像是能把他从里到外看透。他张了张嘴,
想拒绝,想说他刚答应了常廷刚,想说他手上已经有了“投名状”……但教官接下来的话,
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了原地。“想想临河市,想想你父母。”周振国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千钧。“想想那些被毒品毁掉的家庭,那些像你当年一样被拐卖的孩子,
有多少是那些畜生用毒资买来的?”“打掉常廷刚,就是打掉这条罪恶链上最关键的一环!
这比你当初想当个普通警察,能做的事,多得多!也难得多!”父母绝望的脸庞,
人贩子狰狞的狂笑,无数破碎家庭的哭喊……这些画面在姚小明脑中激烈地碰撞。恨意,
那从未熄灭的、对人贩子刻骨的恨意,被周振国精准地点燃了。毒品,
人贩子的资金来源……这条线清晰地串联了起来。他沉默了许久。
林荫道上的光影在他脸上缓缓移动。最终,他抬起头,看向周振国,
眼神里那些刻意伪装的浑浊和戾气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冷静和决绝。
他没说“保证完成任务”之类的豪言壮语,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嗯。”周振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惜,
有沉重,更有一种托付重任的决然。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姚小明的肩膀,转身,
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梧桐树影的深处。姚小明站在原地,看着教官消失的方向。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了下去,暮色四合,将他孤独的身影彻底吞没。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姚小明这个人,有一半已经死了。活下来的,
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只能行走在深渊边缘的影子。
他摸了摸口袋深处那个冰冷的旧手机,转身,也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走向了那条通往地狱的航班。通往常廷刚核心的路,是用荆棘铺就,用鲜血浇灌的。
姚小明的“投名状”,是在边境线上一次惊心动魄的交易。
面对荷枪实弹的亡命徒和狡猾多疑的中间人,他展现出的狠辣、冷静和过人的身手,
让暗中监控的周振国都捏了一把冷汗。任务完成后,他带着货和钱全身而退,
身上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但也赢得了常廷刚第一次真正的注视。考验接踵而至。
截杀叛徒、清理门户、护送重要“货物”……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
姚小明把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只认利益和义气的黑道悍将。他学着常廷刚的做派,
纹了更凶悍的纹身覆盖掉警校时留下的伤疤,眼神越来越冷,烟瘾越来越大。
只有在深夜独处,或者用那个加密的旧手机发送极其简短的密报时,
他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属于“周浩”的挣扎和疲惫。常廷刚对他的信任,
在一次次血与火的考验中与日俱增。姚小明的能力毋庸置疑,
更难得的是他身上那种重诺轻利的“江湖气”。常廷刚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小明,
这行里,比鬼还可怕的是人心。你这人,重情义,难得。”姚小明只是闷头喝酒,
心里却像被冰锥刺穿。情义?他背负的是最深的背叛。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
姚小明凭借着“赫赫战功”和常廷刚的力挺,地位火箭般蹿升,最终坐镇蓬城,
成了常廷刚在北方最重要的“诸侯”之一,真正进入了核心决策圈。
他和常廷刚的关系也变得复杂而深厚。常廷刚欣赏他的能力,
更欣赏他那种与自己年轻时相似的狠劲和孤狼般的性格。他们一起喝酒,一起面对危机,
甚至在某些时刻,常廷刚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对子侄般的回护。这种情义,
如同藤蔓缠绕在姚小明的良心上,越收越紧,让他窒息。他有时会恍惚,
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阴鸷、满身纹身的男人,几乎认不出自己是谁。手上早已沾满了血,
有罪有应得的恶徒的,也有在任务中迫不得已波及的无辜者的。每一次扣动扳机,
每一次挥刀,都在把他灵魂的一部分剥离。桑岩岩的出现,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光,
刺破了姚小明早已习惯的黑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蓝调”酒吧喧闹的午夜。
她 不是常见的陪酒女或寻求***的富家女。那时她坐在吧台角落的高脚凳上,
独自啜饮着一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昏昧的光线下,她侧脸的线条精致得如同雕塑,
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眼神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慵懒又疏离的淡漠。那种美,
不是浮于表面的艳丽,而是一种沉静的、极具侵略性的光芒,瞬间攫住了姚小明的视线。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直接的注视,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探究的眼神。没有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