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忘尘渡的早市己然苏醒。
溽热的水汽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气,与各家早点摊子蒸腾的香味搅在一起,构成了这座临河小镇独有的清晨气息。
青石板路被夜露打湿,泛着幽幽的光,早起的脚夫扁担吱呀作响,惊醒了巷口蜷缩的野狗。
“陆记早点”的摊子支在渡口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支着个简陋的油布棚子。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黑铁锅底,滚油欢快地冒着细密的气泡。
少年陆渊,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略显瘦削却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手里一双长筷灵巧地翻动着油锅里的油条,眼神却像算盘珠子似的,滴溜溜地在摊位前排队的人群里扫过。
“张婶,老规矩,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三个铜子儿。”
陆渊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透着股市井里打磨出来的精明与活络。
头发花白的张婶递过三个铜钱,陆渊却没接,目光落在她挎着的篮子里:“哟,今儿这鸡蛋看着真新鲜,个顶个的大。
张婶,要不这样,您给我俩鸡蛋,抵了今天的早饭钱,再找我一个铜板,咋样?
您也知道,我这正长身体,缺这口吃的。”
张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篮子。
陆渊立刻又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您看,这鸡蛋您拎到市集上卖,最多也就卖两个铜子一个,还得费功夫。
在我这儿,一个算您两个半铜子,您还省事儿。
亏不了的!”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清楚,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
张婶盘算一下,似乎真是这个理儿,脸上露出笑意,爽快地拿出两个鸡蛋,又摸出一个铜板递给陆渊:“就你小子的鬼主意多!
成,依你!”
“好嘞!
多谢张婶关照!”
陆渊利落地把金黄的油条捞出锅,用草纸包好,又舀了满满一碗浓醇的豆浆递过去,顺手从摊子角落抓了一小撮咸菜丝放在豆浆碗沿上,“送您的,下饭!”
张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满意地走了。
这就是陆渊的生意经。
他这摊子,收铜钱的时候少,以物易物的时候多。
鸡蛋、蔬菜、自家酿的酱、甚至帮工出力,都能在他这儿换吃食。
他心算极快,对物价涨落、人情往来门儿清,总能给出一个让双方都觉着划算的方案。
久而久之,这“陆记早点”倒成了忘尘渡一个小小的信息与物资交换中心。
“渊哥儿,给我留三根油条!”
一个憨厚壮实的身影挤过来,是隔壁打铁的学徒赵铁柱。
“柱子,今儿这么早?
你师傅又克扣你早饭了?”
陆渊一边忙活一边打趣。
“哪能啊!”
赵铁柱挠挠头,压低声音,“俺娘让俺跟你说声,最近镇上好像来了些生面孔,气度不凡的,在镇公所那边转悠,你机灵点儿,留心着些。”
陆渊手上动作不停,眼神却微微一闪,笑道:“知道了,谢婶子惦记。
喏,你的油条,多给你炸老一点儿,抗饿。”
他麻利地包好油条,塞给赵铁柱,“钱先记着,月底一块算。”
“哎!”
赵铁柱也不客气,接过油条,憨憨一笑,转身走了。
陆渊看着铁柱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镇公所的方向,心里嘀咕了一句:“生面孔?
气度不凡?”
他炸油条的手稍稍慢了一丝,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可能——是过路的商队头领?
还是……上面来的官差?
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啊。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暂且压下。
不管来的是谁,日子总得过。
他陆渊能在忘尘渡立足,靠的就是这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灵和这手“死规矩活人用”的本事。
油锅里的油条还在滋滋作响,忘尘渡的烟火气愈发浓郁。
陆渊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那副热情洋溢的笑脸,招呼着下一位顾客。
“王叔,您这担柴火看着真不错!
怎么样,换碗馄饨?”
谁也没注意到,在低头算账的某个瞬间,陆渊眼中会掠过一丝远超年龄的沉静与锐利,仿佛世间万物在他心中,都可化作一道道可被心算解析的题目。
这种本能般的洞察力,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只觉得是多年市井生活磨砺出的首觉。
而这首觉,在不久之后,将引领他走向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此刻,他仍是忘尘渡那个靠着小聪明和厚道口碑活得有滋有味的“油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