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素来喜着赤红长衫,然一身火红过于惹眼,便换了素白长衣,掩去眉间那抹朱痕,又略施易容之术,使自己在人群中不至引人注目。
他暂居云溪客栈。
此客栈依山而建,院中一汪清池,红莲满塘,映日吐芳;院外翠竹成林,风过则竹叶轻吟,沙沙如琴。
每日里,哪吒常于二楼临窗而坐,观红莲吐蕊,听翠竹低唱。
他早己探得消息。
七日后,便是悬剑山洛家山庄的武林大会,届时群雄汇聚,豪杰如云,正是动手的良机。
大会为期七日,这七日之内,鱼龙混杂,人来人往,既便于行事,亦便于脱身。
主意既定,哪吒便安下心来,日日在客栈中静赏山色。
这一日,他依旧临窗而坐,忽见一蓝衣少年牵马而来。
那少年身形如竹,清瘦挺拔,透着一股坚韧之气。
然而相貌平平,似与气质不甚相称。
哪吒暗暗思忖:若非天生如此,便是刻意收敛锋芒,正如自己一样。
少年似有所觉,抬首与哪吒西目相对。
哪吒微微一笑,少年亦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身入内。
敖丙初入中原时,早己易容改扮,便歇在云溪客栈。
此栈外有修竹绕舍,院内亦有红莲映池,恰合他心意。
这日他刚踏入院中,便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抬眼望去,只见二楼窗边立着位少年,正朝他含笑。
那少年瞧着平平无奇,无甚特异之处,可敖丙心中却隐隐生疑。
这张脸,绝非其本来模样。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颔首示意。
任务未完成,行事需万般谨慎,半点行迹也露不得。
巧的是,他的房间恰与那少年相邻。
推窗望去,院外修竹凝翠,风过叶响,正待赏玩时,却见那少年也倚在窗边,目光所及,竟与他一样,同落在那片翠绿之中。
哪吒目光一转,落在敖丙身上,随即含着笑意,拱手笑道:“倒与兄台有缘,住处相邻。”
语气是寻常江湖人的热络,听不出半分异样。
敖丙亦拱手还礼,唇角噙着浅笑道:“确是有缘。”
哪吒闻言,当即抬手相邀,眼底含着几分热络。
“既如此,今夜不如共饮几杯,痛叙一番?
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敖丙未加推辞,他此刻扮作江湖客,这样邀约本就合该应下。
他颔首笑道:“正有此意。”
入夜后,二人围坐在哪吒屋内临窗的木桌旁。
晚风穿牖而入,携着院外翠竹的清润香气,满室雅致自生。
谈及饮酒,自要提云溪客栈的招牌佳酿——醉清风。
此酒妙处,全在竹中酿的独门秘法,世代相传,从不外泄。
其酿法有六步,步步考究。
选竹:须待深秋,入云雾缭绕的竹海深处,择三年生的青竹,必是竹节修长、体态匀称的竹子,方为上选。
注浆:取秘制五谷精酿的原浆基酒,以长嘴铜壶细细注入仍连竹根的活竹竹节中,分毫不差。
封孔:采江南黄泥,混以新鲜竹叶调合,严密封堵注酒之孔,此后竹节续长,酒液便如被吞入竹身,与竹共生。
共生:酒浆在活竹内孕育整岁,日夜汲取竹的清气与天地精华,竹的生机缓缓渗酒,渐次中和酒性的燥烈。
采伐:待次年秋分,见竹节外壁泛出淡淡琥珀色,方可伐竹取酒,此时的竹节,便是天然的酒筒。
调和窖藏:取出竹中酒,兑以陈年百花蜜与少许竹沥,令口感圆融温润,最后盛入陶瓮,藏于竹林深处静置三月,方得醉清风成品。
此酒风味绝殊,饮之如品人生三境。
初入口,清冽如山泉。
酒液呈淡琥珀色,初尝无半分辛辣,只觉清冽甘爽,竹叶的鲜灵与花香蜜意若隐若现,极易入喉。
再回味,绵长隐后劲。
待清冽感滑过喉头,温和醇厚的酒力才缓缓升腾,暖意自丹田漫开,通体舒泰,唇齿间余下草木回甘,久久不散。
三杯尽,热血化碧涛。
此酒最妙在后发制人,连饮三杯初时不觉,稍待片刻,那温和酒力便如潮水涌来,却不使人昏沉,反叫人心潮澎湃、气血奔涌,只觉肝胆皆热,江湖豪情油然而生。
一碟卤牛肉切得厚薄匀净,一盘炒花生颗颗饱满,再配上两坛开封的醉清风,这便是二人对饮的吃食。
二人皆是不拘小节的性子,索性弃了酒杯,首接抱坛痛饮。
哪吒将酒坛往桌上一放,喉间还带着酒意的灼热,当即赞道:“好一坛醉清风!”
说罢夹起一块卤牛肉送入口中,油光沾了唇角也浑不在意,尽是江湖豪杰的洒脱不羁。
敖丙素来端雅,此刻扮作江湖客,也少了几分拘谨,只见他手捏牛肉、口饮佳酿,动作间自有一番豪迈气度。
哪吒抬眸看向他,酒意催得目光更显清亮。
“兄台此行,也是为那武林大会而来?”
敖丙一路行来,早己将武林大会的消息听了个七七八八,当下便颔首应道:“正是。”
这武林大会三年一届,历来是江湖中人最津津乐道的盛事。
哪吒这些时日常泡在酒楼茶楼,便是为了打探大会的消息,那些地方人多口杂,最是容易得些新鲜动静。
他指尖摩挲着酒坛边缘,漫不经心地问:“今年大会不知能有什么热闹,只是我往年在江湖上走动,倒从未见过兄台这样的人物?”
敖丙闻言,执坛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淡然模样,语气平和。
“我本是无名之辈,又无门派依托,先前不敢凑这热闹,此番不过是想来看个新鲜,长些见识罢了。”
哪吒听罢,当即爽朗大笑,那股子毫无城府的豪气,倒让敖丙心中的几分疑虑散了些,也仅仅是几分而己。
“都是在江湖上讨生活的人,有什么敢不敢的!
等大会开了,我便带着兄台一同去!”
敖丙点头应下,当即举起酒坛邀饮。
“那便先谢过兄台!”
哪吒也举起酒坛,与他嘭地一碰,仰头又灌下一大口。
醉清风虽不易醉人,却最能催动气血,不过片刻,二人脸颊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待两坛酒见了底,他们也终于互通了姓名,不再以兄台相称,而是亲切地唤着敖兄与李兄。
只是他们都不知,彼此皆是凌云阁杀手,阁中规矩森严,杀手之间只知代号、不识真名,所学武学也各有门路,纵然此刻同席对饮,也断无可能认出对方竟是同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