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状元背后的泪当电视屏幕上,我儿子陈阳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衬衫,作为市高考状元,
从容地面对着镜头时,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我坐在前夫陈建军家那套宽敞明亮的客厅里,
双手紧紧地攥着膝盖上的布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百合花的甜香,
那是陈建军的现任妻子王雪最喜欢的味道,对我而言,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客气与疏离。
“开始了,开始了!”王雪挨着陈建军坐着,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激动和骄傲,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陈建军的手臂,姿态亲昵自然,
仿佛他们才是这世上最名正言顺的、状元的父母。我像个局外人,
一个被临时邀请来观看一场盛大演出的观众,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
与他们隔着一张光洁的玻璃茶几,茶几上,
正端放着那张金边红字的——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是我的命。
是我拿后半辈子所有的血汗和尊严换来的东西。电视里,主持人笑容满面地问:“陈阳同学,
能取得今天这样辉煌的成绩,你最想感谢的人是谁呢?”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里那张和我有着七分相似的脸,那是我怀胎十月,
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孩子。他笑了,笑容干净又耀眼,像初升的太阳。“首先,
我要感谢我的父亲。”陈阳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清晰而沉稳,“在我成长的道路上,
他为我提供了最坚实的物质保障,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学业,不用为任何事分心。
”陈建军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挺直了腰板,享受着王雪投来的崇拜目光。我的心,
微微一沉。是的,陈建军给了钱。离婚时,他几乎带走了所有财产,
每个月扔给我一千五百块的抚养费,在如今这个物价飞涨的城市,
这点钱连租一间像样的房子都不够。但对,他给了钱,这是事实。“当然,”陈阳顿了顿,
镜头给了他一个特写,他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最想感谢的,
是我妈妈。”听到“妈妈”两个字,我紧绷的身体瞬间一松,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过去的十八年,一幕幕在我眼前飞速闪过。我想起为了给他攒补课费,我一天打三份工,
清晨送牛奶,白天在超市做收银员,晚上去餐厅刷盘子,累到腰都直不起来。
我想起为了让他能上最好的私立高中,我卖掉了我父母留给我唯一的房子,
自己搬进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潮湿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我想起有一年冬天,
他半夜突发急性阑尾炎,我背着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医院,摔倒了再爬起来,
到医院时,我的膝盖已经血肉模糊。我想起我那双因为常年泡在冷水和洗洁精里,
变得粗糙、布满裂口的手。……这一切,我的儿子,他都记得。他要感谢我了。
在全省人民面前,他要感谢我这个为他掏空了所有的亲生母亲了。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模糊的泪光中,我看到王雪的笑容僵了一下,陈建军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然而,
陈阳接下来说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一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
将我所有的期盼和温情绞得粉碎。2 母爱的背叛他说:“我的妈妈,王雪女士。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给了我最无私的爱和最温暖的家。
在我备战高考最紧张的日子里,
是她每天不重样地为我准备营养餐;在我压力大到失眠的夜晚,是她陪我聊天,
开导我;在我生病的时候,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她才是我精神世界里真正的母亲,
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爱和感恩。妈妈,谢谢您!”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随即,陈建军和王雪爆发出惊喜的欢呼。
王雪“激动”地用手捂住嘴,眼泪掉了下来,她靠在陈建军的怀里,
哽咽着说:“这孩子……这孩子太懂事了……”陈建军紧紧抱着她,满脸动容,
看着电视里的陈阳,眼神里充满了自豪和欣慰。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一刻,
组成了一副无比温馨、感人至深的画面。而我,林薇,陈阳的亲生母亲,
却像一个透明的、可笑的鬼魂,坐在这片光明和喜悦之外,浑身冰冷。电视里,
采访还在继续。主持人被这“感人”的一幕打动,也跟着抹起了眼泪:“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一个重组家庭能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真是难能可贵。”陈阳对着镜头,
再次露出了他那灿烂的笑容。我的眼泪,在这一刻,瞬间流干了。心脏被那把尖刀反复穿刺,
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彻骨的寒意。原来,我十八年的付出,
十八年的血与泪,十八年的自我牺牲,在他眼里,都比不过一个女人几碗温热的鸡汤,
几句轻声细语的安慰。原来,我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那个为了他的学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背影,在他心中,
都抵不过那个窗明几净、飘着百合花香的“家”。原来,我所以为的母子连心,
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眼前那对沉浸在幸福中的男女,
看着电视里那个光芒万丈的“陌生人”。我笑了。无声地,扯动着已经僵硬的嘴角。
那笑声仿佛是从我的胸腔里撕裂出来的,带着血腥味。我的笑声惊动了他们。
陈建军皱着眉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警告:“林薇,你发什么神经?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王雪也停止了抽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柔声劝道:“姐姐,
我知道你……你心里可能有点不舒服。但是阳阳他……他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的体面。
你别往心里去。”为了你们家的体面?我的体面呢?我这个亲生母亲的体面,
就被他这样轻飘飘地踩在了脚下?我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缓缓地,
落在了那张茶几上的录取通知书上。北京大学。这四个字,
曾经是我在无数个疲惫不堪的深夜里,唯一的慰藉和希望。我告诉自己,
只要儿子能考上好大学,我吃再多的苦都值得。现在看来,多么可笑。我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像一个迟暮的老人。陈建军警惕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我没有理他,
径直走到茶几前,伸出我那双粗糙得甚至有些变形的手,
轻轻地拿起了那张薄薄的、却承载了我半生重量的纸。纸张的边缘烫着金,
摸上去有种高级的质感。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都聚焦在我的手上。“林薇,你把它放下!
”陈建军的声音严厉了起来,“那是阳阳的未来!”“我的未来?”我终于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的未来,在他踏进你家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是的,
我记得很清楚。3 破碎的誓言我和陈建军离婚的时候,陈阳才十岁。我什么都没要,
只要了陈阳。陈建军很快就和他的“真爱”王雪结了婚。一开始,陈阳是跟着我的。
我们租住在一个很小的阁楼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我拼了命地工作,
想给他最好的。但我一个没学历、没背景的中年女人,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出卖我的力气和时间。那几年,陈阳很懂事。他会帮我捶背,
会把学校里发的唯一一个鸡腿留给我。他说:“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让你住大房子,
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我信了。我把这句话当成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转折点发生在他上初三那年。陈建军和王雪突然找上门来,说为了陈阳能有更好的学习环境,
想把他接到他们那边去住。他们的房子在市中心最好的学区,王雪又是全职太太,
可以全心全意地照顾他。我当然不肯。陈阳是我的命根子。可是陈建,
军一句话就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他说:“林薇,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你给得了阳阳什么?你这是在爱他还是在拖累他?”然后,
他让陈阳自己选。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十四岁的儿子,看着我这间破旧狭小的出租屋,
又看了看楼下陈建军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他犹豫了很久,最后低着头对我说:“妈妈,
我想……去爸爸那边。”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但我还是安慰自己,他只是个孩子,
他向往更好的生活没有错。只要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妈,只要他好,我怎么样都行。于是,
我同意了。他搬走后,我身上的担子并没有减轻。
私立高中的学费、各种昂贵的补习班、竞赛班的费用,陈建军只愿意承担一半,
他说这是为了锻炼我的“责任心”。另一半,是我拿命去填的。为了省钱,
我从阁楼搬到了更便宜的地下室。为了多赚钱,我去找了第三份工作,在工地上给人做饭。
夏天的工地,铁皮搭的厨房里像个火炉,我好几次都热到中暑晕倒。有一次,
一大锅滚烫的油溅出来,烫伤了我的半条胳膊,留下了永远无法褪去的疤痕。我怕儿子担心,
去看他的时候,总是穿着长袖的衣服。王雪做得很好。她每天给陈阳做好吃的,
开车接送他上学,给他买最新款的球鞋和手机。她会以陈阳的名义,偶尔给我发几条微信,
说一些“姐姐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然后配上一张陈阳正在灯下认真学习的照片。每一次,
我都含着泪回复:“不辛苦,只要阳阳好。”我像一个卑微的信徒,
供奉着我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我以为,血浓于水,我以为,我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直到今天,直到他对着全国观众,喊那个女人“妈妈”,
直到他将我这十八年的所有存在,抹得一干二净。我才幡然醒悟。什么血浓于水,都是假的。
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一边是无尽的苦难和付出,另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安逸和享受时。
他不是不懂事,他只是太懂事了。他知道谁能给他带来更好的生活,
他知道讨好谁才能让他的人生之路走得更顺畅。他选择了一条最容易走的路,而我,
就是那个被他毫不犹豫地丢弃在身后的、沉重的包袱。我的思绪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