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冷雨仿佛仍在耳畔轰鸣,魏嬿婉猛地坐起身,粗布被褥顺着肩头滑落,露出内搭洗得泛白的月白绫罗中衣。
掌心残留的灼痛如此真实——那是前世攥紧指甲掐出的血痕,此刻却光洁如新。
她怔怔望着自己纤细的手腕,晨光透过窗棂在上面投下细碎的金纹,与冷宫草席上那道濒死的阴影重叠又分离。
铜镜蒙着薄灰,却映出一张尚带稚气的脸庞。
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天然上挑,此刻却刻意垂下眼帘,长睫在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她伸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细腻的肌理,这才确信——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初入圆明园当宫女的这一年,回到所有悲剧尚未开始的原点。
前世临死前那碗牵机药的灼烧感仿佛还卡在喉咙,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抚,却触到颈间未施粉黛的肌肤。
镜中人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起初微弱,渐渐变得喟叹般悠长。
笑着笑着,眼底却漫上一层幽冷的光,如同腊月潭水结的冰。
她想起如懿递来的那盏“安神汤”,想起海兰在皇帝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自己被灌下毒酒后,那些曾依附她的人如何踩着她的尸骨向上攀爬。
“呵……”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勾起唇角,右眼角那颗细小的泪痣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如懿,海兰……这一世,该轮到你们尝尝坠入深渊的滋味了。”
推开门时,庭院里的玉兰正落。
淡紫色的花瓣沾着晨露,被风卷着掠过青石板地,停在廊下鎏金铜鹤香炉的脚边。
魏嬿婉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色宫装,裙摆刚及足面,行走时需用两根手指轻轻提着裙角——这是宫女们为了避免裙摆扫到尘土的惯常姿态。
她的木簪上缀着三两颗廉价的琉璃珠,随着步伐轻晃,发出细碎而卑微的声响。
“魏姐姐早!”
梳双丫髻的小宫女春蝉端着铜盆从角门进来,鬓边的绢花是用边角料染的淡粉色,“昨儿个下了雨,这院子里滑得紧呢。”
魏嬿婉回眸,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怯生生笑意:“妹妹也早。
劳烦你提醒,我走路当心些。”
她的目光落在春蝉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前世,正是这道疤痕让她记住了这个手脚麻利却总被欺负的小丫头。
此刻,春蝉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魏嬿婉最锋利的一把刀。
绕过抄手游廊,魏嬿婉故意放慢脚步。
长春宫方向传来隐约的丝竹声,那是富察皇后晨起听戏的排场。
她抬眼望去,琉璃瓦在朝阳下折射出晃眼的金光,檐角蹲兽栩栩如生,爪下的珐琅彩风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
朱红廊柱上缠绕着金丝蟠螭纹,与她身上粗布宫装的针脚补丁形成惨烈对比,刺得她心口微微发疼。
“发什么呆呢?”
管事嬷嬷的声音陡然响起,手中的乌木藤条在金砖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魏嬿婉浑身一颤,慌忙转身福身,腰背弯成标准的九十度,连额头都快碰到膝盖:“嬷嬷赎罪,奴婢……奴婢在想今儿该给哪处殿宇打扫。”
她垂着眼,余光瞥见嬷嬷脚下那双嵌珍珠的月白软缎绣鞋,鞋头的东珠在晨光中圆润饱满,与自己脚上磨出破洞的粗布鞋形成刺眼反差。
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衣装整齐、态度恭顺,面色稍缓:“去把储秀宫前的那几盆素心兰浇了。
仔细着,那是贵妃娘娘心爱之物,若是伤了一片叶子,仔细你的皮!”
“是,奴婢省得。”
魏嬿婉接过沉甸甸的黄铜水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桶身錾刻的缠枝莲纹硌着掌心,桶里的清水晃出涟漪,倒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唯有眼底深处那簇幽火,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熊熊燃烧。
提桶路过一处偏僻角门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墙角的青苔湿滑,蛛网在晨光中泛着银白的光,这场景与前世记忆完美重合——就在这里,她曾撞见宫女翠儿与侍卫私会,而这个翠儿,后来成了如懿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魏嬿婉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西周,果然看见一个身着葱绿暗花宫装的宫女正躲在太湖石后,鬼鬼祟祟地往角门方向张望。
那宫女发间插着一支累丝银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玉兰,正是翠儿。
魏嬿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提着水桶缓步靠近。
“姐姐这是在等谁?”
她的声音软糯如江南小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穿透力。
翠儿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中的洒金帕子险些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没、没等谁……我……我就是歇歇脚。”
魏嬿婉将水桶放在地上,水花溅湿了金砖上雕刻的蝙蝠纹。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透着十足的“关切”:“姐姐瞧着神色不对,莫不是有什么难处?
妹妹我虽位份低微,却也懂得些道理,姐姐若不嫌弃,不妨说与我听听。”
说话间,她故意露出袖中半块油纸包着的玫瑰茯苓糕——那是今早膳房管事见她手脚勤快,特赏的。
翠儿的目光立刻被糕点吸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魏嬿婉见状,趁热打铁般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姐姐若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
我虽不能帮姐姐解决大事,却能为姐姐守口如瓶。”
她的眼神“真挚”得如同蒙尘的琉璃,让翠儿瞬间放松了警惕。
“我……我是想给家里捎个信……”翠儿终于吐露实情,眼神里满是焦虑,“我娘病了,想跟侍卫大哥借点银子……”魏嬿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
姐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只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神秘,“此事若是被嬷嬷知道了,怕是要掉脑袋的。
姐姐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不能说是我帮的忙。”
翠儿连忙点头,感激涕零:“多谢妹妹!
多谢妹妹!
我……我这里有块玉佩,先押在妹妹这儿,等我拿到银子,一定重重谢你!”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羊脂玉,塞进魏嬿婉手中。
玉坠上刻着并蒂莲纹,与她前世绣在帕角的花纹如出一辙。
“姐姐这是做什么?”
魏嬿婉假意推辞,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既然姐姐如此信我,我定不负所托。
只是……姐姐今晚子时,还来这角门处,我设法帮你把信送出去。”
翠儿千恩万谢地走了,魏嬿婉握着那块暖玉,笑容渐渐变得冰冷。
她知道,翠儿根本不是想给家里捎信——前世,她就是用这种方法传递消息,为如懿通风报信。
当晚,月上中天。
魏嬿婉揣着翠儿的“家书”来到角门,却没有看见翠儿的身影。
她并不意外,只是从袖中取出另一封早己准备好的信——那是她模仿翠儿笔迹写的,内容却变成了与侍卫私通、意图盗窃宫中财物。
她将两封信一并放在角门的石缝里,又从怀中掏出半块沾着胭脂的帕子——这是从翠儿箱底“借”来的。
不出半个时辰,巡逻的侍卫便“发现”了这堆“证据”。
人赃并获,翠儿百口莫辩,很快便被拖去慎刑司。
消息传来时,魏嬿婉正在给素心兰修剪枯叶。
她手中的鎏金剪刀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悲悯的叹息:“唉,翠儿姐姐也是糊涂,怎么就做出这等事来……”周围的宫女们闻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们看着魏嬿婉那张清秀的脸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这个平日里看似怯懦的小宫女,此刻眼神里的冰冷,让她们不寒而栗。
魏嬿婉却仿佛毫无察觉,依旧细心地照料着兰花。
月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翠儿不过是她复仇棋盘上的第一颗弃子,接下来,她要做的,是一步步接近权力的中心,将那些曾经践踏她的人,一一拉下马。
夜深人静,魏嬿婉回到自己的小屋。
她从枕下取出翠儿的那块羊脂玉,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玉质温润,却驱不散她掌心的冰凉。
窗外的玉兰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树影映在窗纸上,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她望着那轮高悬的明月,想起前世那些被人踩在脚下的日子,屈辱与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等着吧,”她对着手中的玉坠低语,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这后宫的游戏,从现在起,由我来制定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