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百年老槐树下,俨然成了一个临时的议事堂。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将村长陈山围在中央。
夏日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散不了人们心头的阴霾。
李老的预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不止。
“村长,李老的话到底准不准啊?
咱们可不能听风就是雨,把地里的活都耽误了。”
说话的是王大力,他刚从地里赶回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语气里带着几分急躁。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继续说道:“这几年风调雨顺,河堤去年冬天刚修过,好好的怎么说要发大水就要发大水?”
他身旁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附和起来。
“是啊,大力哥说得对。
现在正是给枣树追肥的时候,耽误一天,秋天的收成就少一分。”
“李老年纪大了,可能是感觉错了。
前几年他也说过天要大旱,结果那年雨水好得很。”
另一边,一些年长的村民却持不同意见。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说:“可不能这么说。
李老看天吃饭看了一辈子,他的话不能不听。
我可还记得五零年那场大水,也是这么个天气,闷得人喘不过气,然后那水就跟疯了似的漫上来了。”
她的话让一些中年人陷入了沉思,他们的父辈或多或少都跟他们讲过那场洪水的恐怖。
恐惧,是一种可以遗传的记忆。
陈山站在人群中间,眉头紧锁。
作为一村之长,他此刻感觉自己像站在天平的支点上,一头是王大力代表的现实生计,另一头是李老代表的未知风险。
两边都很重,让他难以抉择。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试图平息大家的争论。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叔的提醒,咱们不能当耳旁风。
老人家经验丰富,他的担忧肯定有他的道理。”
陈山先是肯定了李老的权威,安抚了老年村民的情绪。
他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大力说得也没错,眼下地里的活确实要紧,关系到大家伙一年的收成。
所以,我看这样行不行……”他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咱们分两步走。
第一,各家各户,先把家里地窖的粮食、怕水的家当,都搬到楼上或者高处。
这事儿不费多大劲,就当是提前做个准备,有备无患。
第二,村里的青壮劳力,咱们分个组。
一半人继续下地干活,保证农时不耽误。
另一半人,由我带着,去下游的河堤看看,把那几个老旧的涵洞和薄弱的地方检查一下,用沙袋加固加固。
这样两边都不耽误,大家看怎么样?”
这个方案听起来合情合理,既没有完全否定预言,也没有彻底影响生产。
大部分村民都觉得可以接受,纷纷点头。
王大力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多此一举,但看村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公然反对。
他嘟囔了一句:“行吧,反正我是要去地里的。
修河堤这种事,让那些闲着的人去就行了。”
他的话语里依然带着不以为然,但总算是没有再煽动大家的情绪。
张小明一首默默地站在人群的边缘。
他没有参与争论,但心里却比谁都焦急。
他觉得村长陈山的办法太温和了,像是用杯水去救车薪。
如果李老的预言是真的,那么一场真正的洪水,绝不是几个沙袋就能挡住的。
他看到李老也拄着拐杖,从家里慢慢走了过来。
老人的脸色很平静,但眼神里却有一丝失望。
他显然也听到了陈山的安排。
“小明。”
李老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一声。
“李老。”
张小明赶紧上前扶住他。
“你怎么看?”
李老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仿佛能洞察他内心的想法。
张小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我觉得……不够。
如果真的有大水,我们应该做得更多。
比如,准备好木筏,或者……或者提前向山里转移。”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旁边的王大力听到。
王大力嗤笑一声:“嘿,你这小子,越说越离谱了。
还转移?
咱们柳湾村几百口人,说转移就转移?
地不要了?
家不要了?
就凭李老一句话,咱们就得当逃荒的难民?”
张小明被他抢白得满脸通红,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万一……没有万一!”
王大力打断他,语气强硬,“咱们靠山吃山,靠河吃河。
敬畏河流没错,但不能被它吓破了胆!
小明,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庄稼人的根本是什么。
根本就是脚下这片土地!”
李老拍了拍张小明的手,示意他不要再争辩。
他转向王大力,平静地说:“大力,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心疼庄稼。
但是,土地没了,人还在,总有办法再种。
要是人没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王大力被李老说得一噎,但他骨子里的固执让他不肯服输。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我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耽误我收枣子的事,我王大力不干。
村长,我去地里了,修河堤那份别算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自家枣林走去。
他的离开,像是一个明确的表态,一些原本就犹豫不决的年轻人,也跟着他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原本还算团结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和分裂。
陈山看着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王大力的脾气,也理解他的想法。
但作为村长,他必须为全村人的安全负责。
“行了,愿意留下的,都跟我走!
咱们这就去河堤!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陈山拿起村委会的铁锹,大声号召道。
最终,村里一半左右的青壮年留了下来,跟着陈山去往河堤。
张小明自然也在其中。
他虽然力气不大,但干活很卖力,搬运沙袋,清理杂草,一丝不苟。
李老没有去河堤,他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
他独自一人,拄着拐杖,沿着河岸慢慢地走。
他的脚步很慢,时而停下来,抓起一把岸边的泥土在手中揉搓,时而又蹲下身,仔细观察水边植物的根茎。
张小明在休息的间隙,看到李老孤独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跑过去,递给李老一个水壶。
“李老,喝口水吧。”
李老接过水壶,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
他指着浑浊的河水,对张小明说:“小明,你听。
今天的河水,声音又变了。”
张小明侧耳倾听。
除了哗哗的水声,他还听到了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嗡嗡”声,仿佛是从河床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沉闷的怒意。
“这是‘龙吟’。”
李老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是河底的泥沙在大量滚动。
上游的水,己经下来了。
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张小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那我们现在做的这些,还有用吗?”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忙碌的村民和那薄薄一层沙袋,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李老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但记住,小明,天命,有时候也藏在人心里。
人心齐了,再大的坎,也能迈过去。
人心散了,一道小小的沟,也能把人绊倒。”
老人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张小明的心上。
他回头望去,河堤上,陈山正带领着村民们挥汗如雨;村子里,王大力和他的人也在田间忙碌。
他们都在为自己心中的“根本”而努力,但这两个“根本”,却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分歧的种子己经种下,柳湾村被一条无形的线划成了两半。
一半人在为生存做着准备,另一半人在为生计而忙碌。
黄河依旧沉默地奔流,它将用自己最原始、最强大的方式,来裁决这场关于信任与现实的争论。
而答案,或许很快就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