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是林晨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感知。
这种冷,并非来自空调过低的温度,而是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对生命即将终结的绝对恐惧。
消毒水的味道像无形的毒蛇,钻入鼻腔,缠绕着他衰竭的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的锈味。
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西肢百骸传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可怕的虚无感,好像灵魂正在被一寸寸从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里抽离。
天花板上那盏LED灯,散发着惨白而毫无情绪的光,将他的世界切割成一片毫无生机的苍白。
耳边,心电监护仪“滴…滴…滴…”的声响单调而执着,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正在为他的人生一下下地敲响丧钟。
28岁,一个听起来还很年轻,却足以压垮一个普通人的年纪。
林晨自嘲地想,自己的一生,大概可以用“社畜”这个标签潦草地概括。
毕业后,他便一头扎进了名为“社会”的绞肉机里。
为了一个看似光鲜的职位,为了每月那点可怜的薪水和永远还不完的房贷,他像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不知疲倦地拉着磨盘。
无休止的996,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办公室政治,被上司轻描淡写窃取的创意功劳,还有酒桌上那些不得不堆起的虚伪笑脸……他像一颗被拧到极限的螺丝钉,在冰冷庞大的社会机器上疯狂运转,耗尽了青春,磨平了棱角,也燃尽了最后一丝热情。
最终,在一场为了所谓“公司未来”而持续了72小时不眠不休的项目攻坚战后,他没能等到庆功宴的香槟,却先一步倒在了冰冷的办公桌前。
弥留之际,悔恨如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眼前闪过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那怎么也染不黑的鬓角白发。
他总是在电话里说“爸妈,等我熬过这段时间,等我升职加薪了,就接你们来大城市享福”,可这句承诺,终究成了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他甚至连让他们在亲戚邻里间骄傲一次的资本,都未曾给予。
紧接着,一个深埋在记忆深处、几乎不敢触碰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脑海。
那个叫苏小雨的女孩。
高中的午后,阳光总是恰到好处地透过窗棂,在她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
她总是那么恬静,像一幅需要静心欣赏的油画,连微风拂过她发梢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温柔。
他曾以为,他们会是彼此青春里最美的诗篇,却因为一场现在想来可笑至极的误会,和他那被自卑层层包裹的、廉价的自尊心,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去。
从此人海茫茫,山水再不相逢。
如果当初能勇敢一点,再坦诚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还想起了那个叫陈浩的铁哥们,那个无论他混得多狼狈,都愿意从本就不多的工资里掏钱请他撸串喝酒的家伙。
他欠他一顿散伙饭,欠他一句郑重其事的“谢谢你,兄弟”。
事业无成,错失挚爱,疏远亲人。
他的人生,就像一部写满了遗憾与不甘的烂俗剧本。
意识的黑暗如墨汁般迅速扩散,林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不甘的、绝望的嘶吼:如果……如果这一切,能重来一次,该多好!
就在那声嘶吼响彻灵魂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然在他脑海中炸开,仿佛整个宇宙在他颅内坍缩又爆炸。
那些悔恨的、遗憾的、痛苦的记忆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拧成一股狂暴的龙卷风,疯狂地撕扯着他即将消散的意识。
“林晨,醒醒!
上课睡觉,你还想不想高考了?”
一个严厉又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熟悉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这声音……是……?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条光怪陆离的时间洪流。
病房的白色天花板、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苏小雨决绝离去的背影……所有画面都在飞速倒退、旋转、破碎,最终融合成一片刺眼的白光。
周围的环境音逐渐清晰起来。
有粉笔与黑板摩擦时特有的“吱吱”声,有同学压低声音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有窗外那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属于盛夏的蝉鸣。
阳光,有些灼热,透过眼皮,染红了他的视界。
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到每一个细节都带着鲜活的触感,这绝不是濒死前的幻觉!
林晨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片象征着死亡的惨白,而是一间挤满了年轻面孔、充满了青春气息的教室。
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汗水和书本油墨混合的味道。
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一道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数学函数题。
讲台上,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泛白旧衬衫的中年男人正怒不可遏地瞪着他,那眼神,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正是他高中时代的班主任,外号“李阎王”的李建国。
他下意识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有些发旧,袖口还残留着一点不小心蹭上的笔迹。
他的手,不再是那双因为长期敲击键盘而关节有些僵硬、皮肤略显苍白的手,而是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与光洁,甚至指甲盖都泛着健康的粉色。
桌上,是一摞高高的复习资料,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用黑色水笔龙飞凤舞地签着两个大字——林晨。
他……回来了?
这个荒诞到极致的念头,像一颗核弹,在他脑海中轰然引爆。
林-晨-重-生-了!
他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那个炽热的、充满了迷茫与希望的夏天!
回到了那个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关键转折点——高三!
巨大的震惊与狂喜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让他几乎要当场站起来振臂高呼。
那些让他夜不能寐的悔恨,那些让他酒后痛哭的遗憾,那些他以为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现在,一张空白的画卷,正重新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这一次,他将亲手执笔,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看什么看?
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还不把嘴边的口水擦擦,给我好好听课!”
李阎王的声音再次将他从失神的边缘拉了回来,伴随着的是一枚精准投掷过来的粉笔头,砸在他额头上,不疼,却让他彻底清醒。
周围的同学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林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他环顾西周,看着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稚嫩脸庞,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有力地跳动,窗外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带来真实的暖意。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疯狂咆哮:“这一次,我的人生,我做主!
我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前世所有的失败与教训,未来十年整个世界的经济走向与科技脉搏,所有的一切都像一部高清电影,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拥有着这个时代最无价的财富——足以碾压一切对手的“信息差”。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讲台,看着那道他早己忘得一干二净的函数题,再看看自己桌上那本几乎崭新、连折角都没有的课本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感又悄然涌上心头。
他手握着通往罗马的地图,却发现自己正赤手空拳地站在一片荆棘丛生的荒原上。
逆袭的剧本己经拿到手,可这波澜壮阔的第一笔,究竟该如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