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种味道。
消毒水、臭氧,还有一种更隐蔽的东西——像是烧熔的金属在真空中无声沸腾时逸散的气味。
这是“零纪元”尖端实验室(Chronos Foundry)的呼吸,一个用绝对洁净包裹终极疯狂的地方。
我跟着马克·雷纳的脚步穿过三重气密门,靴底踏在银灰色金属地板上敲不出半点回声。
冷光从镶嵌在天顶的无缝灯带流泻而下,把他剪裁精良的铅灰色西装映得如同一具甲胄。
他身姿笔挺,步履带风,像一枚精准的弹头射向目的地。
没人会误读他脸上的表情:那是用高能粒子束打磨出的“高效”二字,以及一笔价值20亿信用点的“赤影”原型车订单压在他肩上催生出的隐晦戾气。
“埃利亚斯·维尔德博士最好明白一件事,”马克突然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过冰的钉子,“今天,他不是在做科学实验,而是在交产品验收报告。”
他侧头瞥我一眼。
我是“观察员”——公司保险库派来的耳朵和眼睛,名字和背景无关紧要。
我只需记录。
记录马克的雷霆或埃利亚斯的狡辩,记录“赤影”是否达到纸面上宣称的“颠覆超导悬浮系统极限”的里程碑。
但现在,记录页在手里沉甸甸的,因为前方的核心试验区被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覆盖。
幕布前的地板上,用鲜红警戒胶带拉出一个半径十米的圆。
不合常理的寂静。
“维尔德博士在哪里?”
马克声音里的冷意快让空气中的臭氧结晶。
“在这里,雷纳先生。”
一个身影无声地从环形幕布后闪出。
埃利亚斯·维尔德看上去像是刚从一场持续一周的思维风暴中幸存下来。
他比我记忆中更瘦削了,深陷的眼窝在苍白面颊上投下阴影,一身皱巴巴的白大褂像随时会从肩上滑落,但那双眼睛——像两颗燃烧到极致的蓝白色恒星碎片,纯粹到令人不安的狂热。
他甚至没看马克,视线凝固在黑色幕布上,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念诵什么公式。
“维尔德,”马克压着火气,走向警戒圈边缘,“你知道流程,撕开这块烂布,让‘赤影’出来见光。”
埃利亚斯终于转过脸。
他的目光扫过马克,像精密激光掠过一件缺乏复杂性的工业模具,然后落在我身上。
“…记录员?”
他眉头皱起一丝困惑,仿佛“被见证”本身是一个冗余设定。
随即,这困惑被某种巨大的骄傲取代。
他扬起枯瘦的手,指向幕布,声音因过度疲惫而嘶哑,却蕴藏着炸药的威力:“别再用‘车’那个愚蠢的三维名词侮辱它。
你们要验收的,是‘门’。”
马克腮帮肌肉猛地绷紧:“什么?!”
“时间之门共振器。”
埃利亚斯用一种宣告终极真理的语气纠正,完全不理会马克瞬间铁青的脸色。
“你们渴望操控空间里的点?
太低级。
它操纵的是时空纤维的拓扑结构——让‘点’与‘点’之间的‘间隔’本身产生折叠、扭转与共振。
这才是真正的‘移动’。”
他走近一步,蓝眼睛里漩涡涌动,“一个圆环,雷纳先生。
一个完美的圆环。”
“我只看到了任务失败。”
马克的声音压低,每个字都像钝刀片在切割空气,“图纸上的‘赤影’,有西个车轮,一套神经植入驾驶系统,外加一套‘零纪元’吹破天际的量子纠缠推进矩阵!
不是你这坨…环形废铁!”
他猛甩手杖指向幕布,“现在,给我拆了它!
按原始图纸返工!
否则我亲手把你的项目文件塞进粉碎机!”
埃利亚斯纹丝不动。
狂热退烧后,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漠。
“三维生物理解西维时间,如同蚂蚁仰望整座金字塔。
你们只认得轮子和速度,永远看不到被拉伸、卷曲的时间本身才是‘道路’。
当它开始共振,你将窥见时间的本质——一个无限光滑、无头无尾、自噬其身的莫比乌斯带。
你们的感官是牢笼。”
他忽然笑了,一丝近乎疯狂的弧度,“甚至听不见它饥饿的呼吸。”
嗡——仿佛为了响应他,黑色幕布里突然传出一声极低沉的共鸣。
不来自空气,而像是脚下的金属地板在震颤,骨骼深处在嗡鸣。
幕布边缘无风自动,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从缝隙中渗出,舔舐着我的皮肤。
我感到一阵眩晕,胃底翻搅。
这不是噪音,是 对时空本身固有频率的亵渎。
“够了,疯子!”
马克的耐心崩断了。
他大步踏入警戒圈范围,手杖尖端划破空气首指埃利亚斯,“关掉这鬼东西!
现在!”
“关掉?
不…它刚刚找到了‘相位’…”埃利亚斯眼中炸开一片贪婪的光芒。
他猛地转身扑向幕布边缘的控制台——一个布满诡异螺旋符号的光屏。
他的手指痉挛般在空中操作,速度快得留下残影,仿佛在弹奏一首毁灭的交响。
他根本没走安全协议!
“停下!
维尔德!
这是命令!”
马克咆哮着冲向控制台,试图抢夺操作权。
埃利亚斯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敏捷动作拧身避开,枯瘦的胳膊顺势猛推马克——力道不大,但马克的皮鞋正踩在一块光滑的连接板边缘。
他失去平衡,狠狠向后栽倒!
就在他倒下的瞬间,他撞到了控制台边缘一个凸起的血红晶体——紧急核心自毁/强制冷却安全柱。
一阵刺耳的撕裂爆响从幕布后传来!
仿佛空间本身在哀嚎!
厚重的黑幕在一股无形力量作用下向内塌陷、粉碎!
我终于看见了“它”。
巨大的环形结构悬浮在能量约束场中。
银色的流线型金属骨架以违背欧几里得几何法则的方式完美闭合,构成一个无始无终、无上无下的圆。
环面没有正反,金属的流光在环上流动,像被无形的神祇之笔引导,从一个面旋转、爬升、跨越到“另一个面”,而本质上仍然是同一条永无止境的流动之河。
莫比乌斯环。
巨大、精密、散发着令人疯狂的绝对几何之美。
它的核心此刻被点亮了,旋转的流光旋涡加速到令人目眩的程度,形成一个纯黑的、仿佛通向虚无深渊的通道。
空气在通道周围呈现肉眼可见的晶格状扭曲。
“维度连接稳定!!!”
埃利亚斯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嗡鸣中,被狂喜撕裂。
马克挣扎着爬起来,双眼充血:“维尔德!
你这该死的——”他冲向埃利亚斯,想要掐断这疯狂。
一切都太迟了。
共振环中心那个黑色通道猛然向内坍缩——紧接着喷发出海啸般的无形冲击!
一道肉眼无法捕捉、但绝对存在的剧烈能量褶皱扫过整片空间!
时间如同黏稠的糖浆被搅动、拉伸、然后……“啪嗒”。
埃利亚斯脸上扭曲的狂喜和马克喷涌的暴怒同时凝固。
空间在他们站立的位置产生一个急剧下陷的漩涡。
实验室的光源、金属地面、轰鸣的机器声……一切景象被粗暴地拉成一片混沌流动的色彩,像被水冲散的油画颜料漩涡,又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中心狠狠扭转!
我僵在安全线外,思维冻结。
视网膜上残留的唯一清晰画面是最后那一秒:马克扑出的身体砸在埃利亚斯身上,两人同时坠入那个被极限扭曲的空间点——如同两颗坠入环形深渊的石子。
紧接着,那片时空凹陷像一张无形巨口猛地闭合!
嗡鸣声骤停。
死寂骤然降临,沉重如棺。
只有悬浮在约束场中央的莫比乌斯环。
流光旋涡徐徐减速,核心黑洞缓缓弥合,最后一丝空间涟漪抚平。
环体沉默而完美,寂静地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仿佛两个大活人从未存在过。
它吃饱了。
我手里的记录仪掉在金属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空气中,那股烧熔金属真空沸腾的味道更重了。
混合着一种新的东西——类似……灰烬的味道。
时间燃烧殆尽的灰烬。
“维尔德博士…雷纳先生…”喉咙干涩得挤不出声音。
一阵微弱的、不像是来自这个空间的静电嘶响突然刺入我耳膜。
像是坏掉的旧电视雪花噪音中夹杂着极其微弱、破碎的人声——马克?
埃利亚斯?!
信号极不稳定,仿佛从时间断层另一侧传来。
我扑过去抓起通讯器,里面只有断续的、被恐怖撕扯的噪音碎片:“…在…环…里……没有…终点……停止…现实…在……百年…灾难……时间阴影……舔舐……”噪音猛地被掐断,只剩下死寂的忙音。
我抬起头,视线死死钉在那个寂静流转的环上。
金属的环面光滑如镜,倒映着顶灯扭曲的光影。
在那流动的光泽中,我似乎看到有某种无法名状的、不属于现实的蠕动阴影,正从环的深处,悄无声息地……渗入我们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