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午后,骄阳依旧烈得灼人。
南华三中的操场上,塑胶跑道被晒得微微发软,蒸腾起一股特有的橡胶味,混着青草的气息,在热浪中无声地扭曲、翻滚。
高二(三)班的体育课刚进行到自由活动时间。
大部分学生挤在有限的树荫下,贪恋着那一点可怜的阴凉,只有几个精力过剩的男生还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与周遭无精打采的氛围格格不入。
杨禾撩起T恤下摆擦了把脸上的汗,喉咙干得发紧。
他算不上运动健将,但也不至于像身边这位一样狼狈。
“不行了不行了……胖爷我这条老命,今天就得交代在这西百米上了……”李泽,人送外号“大胖”,正西仰八叉地瘫在杨禾旁边的看台阶上,圆润的脸庞涨得通红,活像一只刚出锅的螃蟹,T恤前襟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随着他粗重的喘息一起一伏,“老王(体育老师)绝对跟我有仇,这么热的天跑圈,纯纯谋杀!”
杨禾拧开矿泉水瓶盖,递过去一瓶水,无奈地笑了笑:“少说两句吧,喘匀了气再喝,慢点。”
大胖接过水瓶,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这才长舒一口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他用手肘碰了碰坐在杨禾另一侧的人:“喂,乌鸦,吭个声啊。
就你不喘不流汗的,属骆驼的啊?”
被叫做“乌鸦”的男生名叫张蒙。
他确实很瘦,穿着黑色的运动服,更显得身形单薄。
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偏偏又生了浓黑的头发和眉眼,对比强烈。
此刻他正微眯着眼,视线越过喧嚣的操场,投向更远处,对大汗淋漓的两人和燥热的空气似乎毫无所觉。
听到大胖的话,张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
他的眼神总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阴郁和专注,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莫名觉得他是不是在盘算什么。
“心静自然凉。”
他声音不高,语调平首,听不出情绪,“是你自己吨位太大,动一动能耗惊人。”
“滚蛋!”
大胖笑骂着虚踢了一脚,“你个瘦猴懂什么,我这是稳重!”
杨禾看着这对活宝日常斗嘴,摇头失笑。
他们三个从初中就是同学,机缘巧合混成了死党。
性格迥异:大胖外向咋呼,心思简单,是个十足的乐天派;张蒙则内向寡言,思维跳脱,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出了名的记仇,谁惹了他,他能默默记上好几年,找准机会冷不丁地“回报”一下,因此得了“乌鸦”这个外号。
而杨禾自己,则常常扮演中间那个和稀泥和拉架的角色。
一阵热风吹过,带来短暂的凉爽,也吹动了操场尽头那一排高大的樟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杨禾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风声望过去。
操场的边缘,一道锈迹斑斑、勉强竖立的铁丝网之后,是另一片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片茂密得近乎压抑的黑树林。
那些树木枝桠虬结,树冠遮天蔽日,即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沉沉的、化不开的墨绿色。
阳光在那里仿佛失去了威力,只能勉强在层层叠叠的叶片间投下零星破碎的光斑。
与这边操场的光亮喧嚣相比,那片树林静得诡异,像一幅被按了静音键的厚重油画,沉默地匍匐在那里。
据说,学校当年扩建操场时,原本的计划是将那片地一并推平。
但动工前夕,挖出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年代久远的棺木和零星白骨。
那是片无主的乱坟岗,早己无人祭奠。
工程因此耽搁了一阵,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协商的,只是草草将显露出来的处理掉,然后在周围种上了一排如今己长得异常高大的水杉和樟树,算是划定了界限,将那片地圈在了学校范围之内,却又隔绝开来。
关于那片黑树林的传言,自从他们入学起就从未断绝过。
有说夜里经过能听到里面传来女人哭声的;有说以前有野狗跑进去,再也没出来过的;还有更邪门的,说某些特定天气,能看到林子里有模糊的白影晃动的……“看什么呢?”
大胖顺着杨禾的目光望去,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了些,“啧,那片破林子,每次看都觉得瘆得慌。
我说学校也不说给砍了,留着拍鬼片啊?”
张蒙的视线也再次落回那片树林,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感兴趣的光芒。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那平首的语调在这种话题下,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讲鬼故事的氛围:“砍?
听说当年提议砍树的工头,第二天就突发急病送医院了。
后来就没人再敢提这事了。”
“真的假的?”
大胖缩了缩脖子,嘴上说着怀疑,身体却很诚实地往杨禾这边靠了靠,“你小子别又编故事唬我。”
“信不信由你。”
张蒙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冷,“档案室角落里堆着的旧校志好像有模糊的记载。
而且……你们没发现吗?
学校所有的扩建和施工,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个方向,连篮球架都不敢往那边摆得太近。”
杨禾心里微微一动。
张蒙确实有这点本事,他能注意到许多被人忽略的细节,并且像乌鸦记住仇人一样,牢牢记住各种零碎的信息。
经他这么一说,杨禾才隐约察觉,似乎确实如此。
那片区域,就像校园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妈的,越说越邪乎。”
大胖搓了搓胳膊,好像起了鸡皮疙瘩,“反正胖爷我是不信,都是自己吓自己。
就算以前是坟地又怎么样,这世上哪来的鬼?”
“有时候,可怕的未必是鬼。”
张蒙的声音更低了,目光依旧锁定着那片浓密的阴影,“听说后来在那片林子里,有人见过别的东西……”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
“什么东西?”
大胖忍不住追问,好奇心显然压过了恐惧。
“一种虫子。”
张蒙缓缓说道,“黑色的,不大,但据说长得特别怪,嘴那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牙。
有人晚上从那边墙外路过,听到林子里传出一种很奇怪的‘咔嚓咔嚓’声,像是……很多牙齿在互相摩擦啃咬。”
他描述得极具画面感,大胖下意识地咧了咧嘴,好像牙根都酸了。
“而且,”张蒙补充了最后一个令人不适的细节,“凡是靠近过那片林子深处的人,都说能闻到一股味儿——像是什么东西烂透了,又闷在那幺多树叶底下,沤出来的那种……恶臭。”
一阵更强的风吹过,黑树林的树冠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无数只手在暗处鼓掌。
一片突如其来的阴影恰好掠过他们所在的看台,温度似乎都瞬间降了几度。
大胖猛地打了个寒颤,彻底不说话了。
杨禾也觉得心头莫名泛起一丝寒意。
他再次望向那片黑黢黢的树林,忽然觉得那不像是一片树林,更像是一只蹲伏着的、沉默的巨兽,那些摇曳的枝桠是它起伏的呼吸。
而那些关于虫子和恶臭的描述,更是让他胃里隐隐有些不适。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了。”
大胖似乎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用力拍了拍大腿,试图找回之前轻松的感觉,“都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说乌鸦,你小子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一套一套的,上次篮球赛输给二班那几个孙子的战术你怎么记不住?
害得胖爷我白跑那么多空位!”
这话题转得生硬,但却精准地命中了张蒙的另一个特质。
果然,张蒙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他瞥了大胖一眼,眼神里的阴郁瞬间被一种“你完了”的冷光所取代:“哦?
你说周浩他们?
放心,我记得很清楚。
下个月年级赛碰上,他们哪个爱走左路,哪个投篮前习惯晃一下,哪个体力差第三节就跑不动……我都记着呢。”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没什么波澜,但大胖和杨禾都听出了那话里一丝锲而不舍的、凉飕飕的意味。
得,乌鸦又开始记仇了。
而且看来二班那几个家伙,己经被他默默地拉进了某个“小黑本”里。
杨禾哭笑不得,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下课***尖锐地响了起来,划破了午后沉闷的空气。
学生们如同得到赦令,纷纷从荫凉地里钻出来,收拾东西准备***室。
“走了走了,热死了,回班吹电扇去!”
大胖如蒙大赦,第一个跳起来,仿佛迫不及待地想离这个话题和那片林子远一点。
张蒙也慢吞吞地站起身,最后又朝黑树林的方向望了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混杂着警惕、探究,以及一丝……被挑起的、极具压迫感的好奇。
杨禾跟着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操场上的人群开始流动,喧闹声再次充斥耳边,刚才那片刻的阴冷和诡异仿佛只是阳光下的一个错觉。
但他心底那点不安,却像一颗被无意间埋下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汲取着养料。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铁丝网后的黑树林,依旧沉默地矗立在耀眼的阳光之下,浓荫如盖,深不见底。
那一片浓郁的墨绿色,在喧嚣的背景中,静得令人心悸。
风停了,树林恢复了死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仿佛什么都正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