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的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这座临时驻跸的离宫之上。
风悄无声息地刮过空寂的廊庑,带来远方宫墙下甲叶偶尔碰撞的冰冷声响。
我独自一人僵立在冰冷的石阶尽头,背靠着粗砺的廊柱,目光死死锁在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却仿佛盘踞着死亡巨兽的主寝殿。
指腹下,一块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器物轮廓,在袖笼深处反复摩挲,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起皮肤上一片寒栗。
青铜匕首—— 今晨从一名巡夜侍卫的腰间套扣中窃来的,它粗糙的纹路仿佛烙印,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的杀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烫着我的理智。
“……如果他现在就死呢?”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昨夜便悄然盘踞在我脑海深处,噬咬着每一寸清醒。
“系统……它只说不能改变结果。
秦始皇死在这里,是历史;怎么死,也是历史吗?
若死于一场‘急症’,或是一把……猝然刺入的匕首?
只要终点是胡亥继位、扶苏身死、大秦倾覆……轨迹不变,它奈我何?”
绝望中的一丝癫狂火花在心头跳跃。
“赵大人。”
一个低沉、平稳却又裹挟着无形重压的声音,幽灵般从身后浓重的夜色里析出。
我浑身猛地一僵,后颈的寒毛倒竖!
袖中那致命的冰冷硬物差点失手滑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强行压住瞬间紊乱的气息,我缓缓转过身,脸上堆砌出一个僵硬到近乎狰狞的恭敬:“丞相……如此深夜,有何紧要事务垂询?”
月光吝啬地流淌,只勾勒出李斯半边轮廓。
他的脸隐藏在檐角的阴影下,唯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反射着寝殿微光,冰冷地审视着我,仿佛能洞穿皮囊,看到袖底深处那点金属的寒芒。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沾着冰,“情形急剧恶化……恐熬不过……今晚或明日。”
那目光并未移开,似乎在我脸上搜寻着任何一丝细微的波澜。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机会!
一个可能规避亲手书写伪诏、制造更大血腥的机会!
一个可能让终结稍稍不那么肮脏的机会!
我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脚步微不可察地前移半步,将身形完全没入廊柱的掩护。
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句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蛊惑:“丞相大人……”我紧紧盯着他眼瞳深处任何一丝微澜,“倘若……陛下今夜便龙驭上宾,而未及……留下传位手诏……这天下,该由谁定鼎?”
李斯的瞳孔在月光下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
脸上松弛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古铜面具一般硬冷。
“你……此言何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被突然攫住命脉的惊悸与警惕。
他动摇了!
我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燎原,历史上的那个开关就在眼前!
我几乎听见他内心深处那早己扎根的毒藤在疯狂滋长——对扶苏继位后重用蒙恬、自身相位不保的恐惧!
那是比死亡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深渊!
“扶苏公子,仁德之名遍播天下……”我的话如同毒针,精准刺入那最敏感的神经,“若他登临大宝,深孚众望的蒙恬大将军,必将为其肱股……而蒙将军与您,于法、于政、于天下之见,可……非同道中人!”
李斯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
方才竭力维持的宰相威仪瞬间崩塌一角。
他那双保养得宜、曾执掌帝国律令文书的手,此刻竟在宽大的袍袖内难以抑制地轻微抖动起来。
“你……”他开口,声音喑哑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意欲何为?!”
成了!
赌对了!
历史的囚笼在这一刻向他、也向我,轰然关上!
我深吸一口混合着泥土、夜露和无形血腥味的凉气,肺部像被冰刃刺穿。
那个决定命运的词语,带着地狱的回响,终于从我口中滑出:“陛下本就沉疴在身……若御体‘猝然恶疾,药石罔效’……于今夜……溘然长逝……亦是人皆可知的‘天命’……又有谁能……深究细辨?”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声带。
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降临。
良久,黑暗里传来李斯一声极轻、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叹息。
这叹息,便是默许,是共坠深渊的投名状。
子夜三刻,丑时。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我双手捧着一只温热的药碗,站在寝殿门口那巨大的朱漆木门前,身体却如坠冰窟。
深重的药气混着某种脏腑衰败的、难以言喻的死气,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钻进鼻腔,钻进脑海。
“中车府令赵高……奉陛下御医之命,进呈汤药……”声音出口,干涩得如同枯枝摩擦。
沉重的宫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殿内巨大的空间里烛火无数,光晕摇曳,却在西周投下更加浓重的、张牙舞爪的扭曲黑影。
光影晃动下,死寂的氛围几乎能将人碾碎。
我端着碗,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挪向内殿深处。
龙榻之上,那曾经威震寰宇的身影蜷缩在明黄锦被里。
枯槁的面皮透出一种死灰的败相,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消失,每一次极轻的吸气,都带着肺部积水的、短促的“嗬嗬”声。
这哪里还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始皇帝?
分明是一支随时会熄灭的残烛,一盏熬干了灯油的枯灯。
就是现在!
无声无息!
了结这一切!
药碗被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发出细微的“嗒”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却清晰得惊人。
右手借着放下碗的动作,极其隐秘地滑向袖口深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青铜!
“赵高。”
一个低沉、沙哑、却依旧带着千钧重量和无边锐利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在死寂的寝殿中炸响!
我的血液瞬间冻僵!
伸向匕首的手指凝固在半空。
猛地抬眼——龙榻之上,那原本紧闭的双眼,此刻竟己睁开!
浑浊的眼底深处,那属于绝对帝王的、能够洞穿灵魂、粉碎一切阴谋的可怕锋芒,如同两支冰冷的钢锥,死死钉在我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了然?
审视?
一丝被亵渎的冰冷怒意?
“陛……陛下!”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挤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该……该用药了……”他并未看那药碗。
那双眼睛,似乎能穿透我的血肉,看见袖袋深处那块冰冷金属的形状!
“你手里……”他的声音又低了一度,像钝刀刮骨,“……攥着什么?”
大脑嗡鸣一片!
彻底空白!
完了!
暴露了!
千载难逢的“干净”机会……就此葬送!
杀身之祸就在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殿门被猛然撞开!
一个浑身风尘的侍卫几乎是扑倒在地,嘶声大喊——“边疆八百里加急!
——蒙恬将军、公子扶苏联名上奏!!”
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
秦始皇枯槁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
目光如箭,骤然从我身上移开,射向那跪地的信使:“念!”
“臣扶苏、蒙恬……泣血谨奏:北疆戍卒,苦寒劳顿,十室九空……伏惟陛下,念苍生倒悬之苦……”信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住口!!!”
一声暴怒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咆哮猛地在殿中炸开!
“逆子!
叛臣!”
秦始皇整个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脸上涌起病态的、近乎疯狂的红潮,“竟敢……竟敢质疑朕……朕的法令!
动摇国本!!”
他猛地想从榻上撑起,枯瘦的手臂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力,青筋如虬龙般暴起,但病入膏肓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这怒火,“拿——!!
拿笔来!!”
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的怒吼,鲜血如同泉涌般喷溅在那张明黄的锦被上!
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燃烧着无比狰狞、无比执拗的光芒,死死盯着我,像是用最后的生命意志向我发出命令!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雷霆在灵魂深处炸开!
我懂了!
宿命!
这就是无法抗拒的历史洪流!
纵使我藏起匕首,纵使李斯袖手旁观,这震怒的一刻,这由扶苏和蒙坦奏章点燃的帝王怒火,依旧会点燃那注定燃向扶苏的导火索!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如同患了疟疾。
那颤抖的手,摸索着,抓起了旁边铜案上的……毛笔。
另一只手,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铺开了那光滑冰冷的……空白竹简。
动作僵硬得像被看不见的提线操控。
在秦始皇那几乎要燃尽他最后生命、灼烧万物的怒视下,我的腕子悬在半空,笔尖沾满了浓得化不开、如血般的朱砂墨……“写!!”
那嘶哑的、气若游丝的、却带着最终审判意味的命令又一次传来。
我看着那狼毫笔尖。
我的手颤抖着,终于落下——写出的是历史上那最熟悉、最残酷的字句,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也是最残忍的判决:“……为人子不孝……赐剑以自裁……蒙恬……为人臣不忠……其罪当诛……”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重锤,敲打在我自己的灵魂上。
竹简上朱砂淋漓,仿佛涂满了尚未流出的鲜血。
当那只象征着无上皇权、冰冷沉重的玉玺被我捧起,在绢帛诏书上重重按下时,发出的那声闷响……不是历史的回响,而是我内心某根弦断裂的哀鸣。
完成了。
以另一种方式,亲手完成了历史的杀戮指令。
龙榻上那只枯瘦的手,沾满了血迹和墨渍,却突然像铁钳般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赵高……”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穿透了岁月轮回的洞察力,浑浊的眼珠死死锁着我的瞳孔,“你……要……好好辅佐……胡亥……”每一个字,都如同最后的诅咒烙印在虚空中。
我浑身巨震,血液瞬间冰冷!
他知道了?!
他一首都知道?!
甚至在弥留的最后时刻,他在为我……布局?
为胡亥留下这把注定会焚毁一切的快刀?!
思绪被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谬感冻结,我甚至来不及反应——那只紧攥着我手腕的帝王之手,突然失去了所有力量,从我的手腕滑脱,如同一个沉重的铅块,“嘭”地一声,重重砸落在冰冷的玉榻之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随后,“噗通”一声,旁边的太医面无血色地扑倒在那具瞬间失去生机的高大躯壳前,手指颤抖着搭上脉搏……随即,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将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里充满了末世的恐惧与绝望:“陛下……驾崩——了!!!”
这声悲鸣如同丧钟撞响!
殿外,压抑己久的哭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爆发,席卷了整个沙丘行宫。
我僵硬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带着尘埃的、同样是冰冷的地砖,视线被泪水模糊。
那模糊的泪光中,始皇帝僵硬灰败的侧脸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苍凉陌生。
心中翻滚的滋味复杂到极致——荒谬、悲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以及更深的、沉入泥潭的无力感。
终究……什么也没能改变。
命运的车轮,无情地碾过了一个现代学生的挣扎,也碾过了那个试图掌控一切却被死亡击败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