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如同一把沾血的钝刀,缓慢地割裂开沙丘行宫上方阴沉的夜幕。
第一缕惨白的光线,恰好刺破天际,冷硬地打在城堞冰冷的砖石之上。
我孤立在寒风呜咽的垛口,视线死死锁着那道卷起漫天黄尘、如离弦之箭般向北疾驰而去的影子。
使者和他的快马,正带着那份由始皇震怒口授、经我颤抖之手写成、再由玉玺盖定乾坤的血色诏书,奔赴帝国的北疆绝域。
历史将以它的方式上演: 那个心性仁厚、深受爱戴的公子扶苏,将会在惊愕与忠诚的撕扯中,接过那柄象征帝王尊严与绝决杀意的御赐之剑,悲愤而绝望地吻向冰冷的锋刃。
刚毅的蒙恬纵有万般疑虑与不甘,终究会在名分的枷锁与军人的愚忠下,选择引颈待戮。
帝国的根基,将在这一纸伪诏(于我心中是如此)的推动下,自我掘出第一铲毁灭的坟墓。
胃部剧烈地抽搐、翻搅,酸腐的气息首冲喉头,我死死抓住冰凉的城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冰冷的石屑触感,也无法压制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令人窒息的罪恶感和巨大的荒谬感。
“我做错了吗?”
这个无声的诘问,尖锐地刺痛着神经。
是遵循系统的强权以求苟活?
还是该在那一刻,不顾一切地砸碎那只玉玺?
历史进程符合度评估:98.7%宿主生存概率修正:上升至65.3%冰冷的、不掺杂一丝情感的机械提示音在脑海深处回荡,像宣告胜利的冰冷审判。
98.7%……65.3%……数据!
无情的数据!
它们像烧红的烙铁,精准地烫在我的道德感知之上。
一个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灵魂,一个懂得生命平等、人权尊重的学生意识,与这个为生存不择手段、甘为系统奴仆的中车府令身躯,在意识的战场上殊死搏杀,发出无声的哀嚎与咆哮。
轰!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劈开了绝望的混沌!
系统的枷锁只在“结果”!
只要胡亥登基,扶苏和蒙恬身死,帝国最终崩塌……这条结果之路不变!
但在这条血流成河的路径上,我或许……能悄悄垫下一两块缓冲石?
或许……能让毁灭的冲击稍稍减轻?
过程!
这个词汇如同一盏微弱的引路灯,瞬间点燃了我麻木的神经!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绝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疯狂力量驱散。
我猛地转身,不顾仪态地狂奔下城墙,靴底踏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急促杂乱的脆响,在黎明空旷的行宫中激起孤独的回音。
风刮过耳畔,刮得脸颊生疼。
目标——胡亥的临时寝殿。
厚重的帷幔后,那个刚在名义上失去父亲、却又在一夜之间被命运强行推上帝位门槛的少年,正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埋在锦被之中。
烛泪流淌过半凝固,映照着他单薄瘦弱的背影。
他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脸上写满了纯粹的惶恐与巨大的茫然,仿佛一只误入猎场的、即将被巨兽撕扯的羔羊。
历史上那个以酷烈闻名的秦二世形象,在此刻的少年胡亥身上,找不到丝毫重叠。
“公子……不!”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几乎要失控的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与刻意伪装的温和。
我纠正称呼,同时单膝跪地:“陛下……天命归于陛下,您即将……为天下之主。”
胡亥瑟缩了一下,茫然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无助:“赵……赵大人……我……朕……朕该怎么做?
朕什么都不懂……”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深深的脆弱。
机会!
千载难逢的机会!
趁他的心智仍是一片混沌的田地!
我凑近一些,刻意压低的嗓音如同在播种一颗带着希望的毒种:“陛下……治国之大要,在于‘仁’字。
苛捐杂税过重则民疲,民疲则国基动摇。
刑法过于峻刻则怨生,怨生则祸乱潜藏……”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尽毕生所学和全部渴望,试图将这个种子植入他灵魂深处,“陛下可颁恩旨:减轻田赋徭役,废止不必要的营建征发,赦免部分罪犯……让百姓能够喘息,耕作繁衍……这叫‘休养生息’,是长治久安的根基啊陛下!”
每一个建议都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一支小小的、微弱的火炬,灼烧着我自身作为历史“破坏者”的禁忌身份。
严重警告!
检测到宿主过度偏离历史人物胡亥行为逻辑!
行为模式校正程序启动!
系统冰冷刺骨的警报声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西肢百骸!
“呃——!!!”
无法形容的剧痛在颅腔深处炸开!
仿佛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大脑的每一处神经末梢!
视觉瞬间被剥夺,一片漆黑!
身体完全失控,痛呼卡在喉咙深处,只剩下剧烈抽搐和痉挛。
我像一滩烂泥般不受控制地从单膝跪地的姿态猛然栽倒在地,额头重重撞上冰冷的玉砖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赵大人?!
你怎么了?!”
胡亥的惊呼带着哭腔,他慌忙滚下床榻,扑到我身边,试图搀扶。
那双年轻的手抓住我的臂膀,微微颤抖,充满了未经过权势污染的少年人的温度。
行为干预结束。
维持核心进程。
那灭绝人性的痛楚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地退潮。
剧痛余韵让每一根神经都在嗡鸣,汗水像失控的溪流瞬间浸透内衫,贴着皮肤带来无尽的冰冷与后怕。
我剧烈地喘息着,身体仍在不自觉地小幅抖动。
“没……没事……”我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挣扎着借胡亥的手劲半坐起来,抹去额头的冷汗和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声音干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方才……话说到何处?
噢……对了,陛下登基之后……”话锋到这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苦涩和胃部的痉挛。
方才试图点燃的“仁政”之火被无情浇灭,此刻说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喉中爬出,带着令我自身都感到陌生和厌恶的平滑与……顺从:“陛下……登基之后,当务之急是……确立无上威权!
恩威并施,功过赏罚须明,雷霆手段不可废!
当强化律法,使刑赏之柄集于中枢!
严控黔首,勿使半分逾矩!”
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墓碑,砸在我所剩无几的现代良心上。
我感觉到某些东西在体内彻底死去、粉碎,化为尘埃。
然而,奇诡的变化在胡亥脸上瞬间发生!
那茫然无助的神情如同烈日下的霜雪,迅速消融、蒸腾!
一种被巨大的权力欲望和破坏***点燃的、近乎妖异的红潮涌上他的双颊。
他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里,一丝残存的少年困惑被迅速升腾的、非理性的炽热光芒所取代!
这光芒狰狞、扭曲,闪烁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暴戾渴望。
“对!
赵大人说得太对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兴奋和某种顿悟般的疯狂,“父皇就是这样!
无人敢不服!
无人敢不听!
朕也要这样!
谁敢不听朕的话,谁敢对朕有半点不敬——杀!
像踩死蚂蚁一样杀掉!
父皇做到的,朕要做得更好!!”
他猛地站起身,瘦小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摇晃,苍白的脸颊因兴奋而扭曲,如同一个被邪魔骤然附体的容器。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意识深处炸响!
我的心沉入无底深渊。
原来如此!
或许历史并非全然是赵高李斯的扭曲,也非胡亥天生的愚暴。
而是这架冰冷、嗜血、需要终极服从的帝国机器本身!
当那至高无上的权柄,被毫无准备、心智尚在塑造期的少年猝然握在手中,当那不容置疑、顺昌逆亡的权力逻辑通过血脉传承,当一个“唯我独尊”的帝王心术模式被强行植入……赵高,不过是催化了土壤中早己深埋的剧毒种子!
是这制度本身,注定会孕育出啃噬掉自己根基的怪物!
夜幕降临。
沙丘行宫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后,我却坠入了一场扭曲血腥的深渊之梦。
梦魇粘稠如血。
脚下是咸阳宫巍峨殿堂冰冷的黑金石板,光滑如镜,映出我——头戴高冠,身着华美玄端深衣,袍服上狰狞的玄鸟纹似乎正在蠕动游走。
身前,是俯伏在地、绵延无尽的朝臣!
黑压压的一大片,头颅深深低下,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有脊背微微起伏的轮廓,暴露着恐惧的颤抖。
我手中,攥着一头温顺的鹿。
它的皮毛柔软温热,带着生命的触感,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手背上。
它清澈、无辜的褐色大眼茫然地看着我,看着这肃杀得令人窒息的大殿。
“此物为何?”
我的声音响起,在大殿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冷硬如霜、带着浓重杀伐之气的威严。
不,是“赵高”那浸透了权欲的、毒蛇般嘶嘶作响的嗓音!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回禀……回禀丞相……”一个声音艰难地从伏地的人群中响起,细若蚊呐,带着巨大的恐惧与犹豫,“此……此乃……马!
对,是马!
神骏异常!”
像是堤坝被冲破的口子,瞬间,更多、更响亮的应和浪潮般掀起:“是马!
确为马!”
“丞相睿鉴!
确是马无疑!”
“奇哉此马!
雄骏非凡!”
潮水般的谎言汹涌袭来,淹没了那微弱的真相。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阿谀声浪中,几个细小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声音,带着殉道般的、绝望的勇气挣扎出来:“……是……是鹿……丞相……此……此非马……”冷笑!
从我的喉中溢出,冰冷、残忍、带着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
不需要多余的语言。
仅仅是嘴角一丝嘲讽般的上扬,一个极其轻微的、袍袖拂过空气的摆手动作——肃立两旁的铁甲武士,如同早己锁定了猎物的恶虎!
沉重的脚步轰然迈开,如同催命的鼓点!
锋利的戈矛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刺向那几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来源!
惊呼被扼杀在喉咙深处,瞬间化作沉闷的、短促的呜咽!
猩红温热的血雾猛然炸开!
噗嗤——!
滚烫的液体如泼墨般泼洒在冰冷光洁的黑金石板上,迅速汇聚、蜿蜒,如同数条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嘶嘶作响的毒蛇,扭曲着、贪婪地向着大殿深处、向着我的脚下蔓延而来!
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瞬间填满整个空间,窒息般沉重!
“啊——!!!!”
我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而起!
心脏如同狂奔的野马,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肺叶疯狂扩张,吸入的却仿佛仍是那股浓重的铁锈腥气!
视线模糊,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湿透全身,连中衣都紧紧黏在后背冰凉一片。
枕边一片濡湿冰凉的触感,不知是冷汗还是梦中残留的泪水。
昏暗的寝殿中,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透入的惨白月光。
它冷漠地照亮角落里一面巨大的铜鉴。
鬼使神差地,我挪到那铜镜之前。
镜面模糊。
人影摇晃。
镜中人影……脸色苍白得如同刚从墓穴中爬出。
眼角旁,几道陌生而深刻的纹路,如同刀刻斧凿般显现,无情地书写着岁月的残酷和灵魂的磨损。
但那眼睛……那绝非赵小高的眼睛!
眼神深处,再没有半分少年的清澈、惊惶或挣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冰冷、如同浸泡在万年寒潭底部的铁块一般的……阴鸷!
像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闪烁着随时准备发起致命一击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它冷冷地回望着我,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般的笑意。
本体意识抗拒剧烈……灵魂融合度修正:下降至42.1%系统提示:完全接纳当前身份角色逻辑,将大幅提升生存环境适应力与生存概率。
抗拒将加剧精神负荷与任务风险。
建议宿主:放开防御,接纳融合。
“不……不!!”
喉咙里爆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吼!
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地夺眶而出。
我死命攥紧身下被冰冷的汗水浸透的被褥,仿佛那是连接着现代世界的唯一缆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一片惨白。
“我是……赵小高……我是高三……三班的……赵小高……不是什么赵高……我是学生……不是刽子手……不是权臣……”低语变成哽咽,淹没在空旷寝殿无边的死寂里,显得那样微弱、无力,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窗外,东方天际线。
第一缕苍白的晨光,冷漠而精准地刺破了沙丘行宫最后残留的夜色。
新的一天,被这冰冷的光,强行拽入了这片狼藉的历史废墟之中。
巍峨的宫殿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显露峥嵘,阴影如墨。
我知道,那庞大、笨重、满载着罪孽与亡魂、更由我这个“假赵高”亲手加盖了毁灭印章的帝国战车,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历史的巨轮,带着宿命的狞笑,正沿着那条早己被鲜血浸透的车辙,不容置疑、无可阻挡地轰然碾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