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教学楼的玻璃幕墙上撞出细碎回声,像无数把小锉刀在神经末梢上反复打磨。
张煦攥着毕业证书的手指微微发颤,汗水在硬质封皮上洇出深色痕迹。
深蓝色外壳印着烫金校名,"恒河科技学院"六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天前那场毕业答辩上,教授们镜片后冷凝的目光。
"下一位,计算机应用技术三班张煦。
"他记得自己走上讲台时,投影仪的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演示PPT翻到第三页,台下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消息提示音。
前排梳着油头的马教授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但嘴角下撇的弧度让张煦喉咙发紧。
当讲到数据库优化方案时,后排两个女生突然嗤笑出声,她们的手机屏幕亮着某短视频APP的界面。
礼堂穹顶的水晶灯次第熄灭,将回忆切割成碎片。
毕业生们潮水般涌向门口,张煦被裹挟着前行,黑色学士帽上的流苏不断扫过他的鼻尖。
有人在走廊里合影,欢呼声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
他下意识摸向裤兜,指尖触到一张对折的纸条——那是昨天系主任悄悄塞给他的,上面写着某家网吧网管岗位的联系方式。
"老张!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室友王磊举着菊花P60凑过来,手机壳上"码到成功"西个烫金大字晃得人眼晕,"看看哥们刚收的offer!
"屏幕里电子邮件的抬头上,某知名互联网公司的LOGO像团燃烧的火焰。
张煦扯动嘴角想说恭喜,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吞没。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人的学士帽被抛上了天花板,帽檐撞到消防喷淋头,淋了底下人一脸水珠。
他退到墙边,瓷砖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来。
三年前新生报到那天,也是这样的盛夏。
他拖着28寸的行李箱站在校门口,导航软件反复提示"您己到达目的地",可他怎么都找不到想象中的大学校门——没有汉白玉牌坊,没有鎏金校名,只有嵌在灰色水泥墙上的金属字,远看像超市促销的广告横幅。
父亲当时在电话里说:"专科也是大学,好好学编程,出来照样当工程师。
"手机在裤兜里疯狂震动,是班长在班级群里发的聚餐定位。
张煦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消息,有人晒出工牌照片,蓝底证件照上的自己穿着借来的西装;有人发来新租公寓的定位,小区名字带着"国际""豪庭"之类的字眼。
最新消息是张涛@全体成员:"兄弟们江湖再见!
"配图是高铁商务座的票根,目的地是深城北站。
汗水顺着眉骨滑进眼睛,刺痛感让他想起大三寒假那个雪夜。
他在便利店值完大夜班,踩着积雪去网吧投递简历,冻僵的手指误把"前端开发"点成了"殡葬服务"。
第二天竟然真收到面试通知,对方在电话里热情介绍:"我们这边白班150夜班200,包吃包住......"走出校门时,夕阳正把"恒河科技学院"的招牌染成暗红色,像是某种陈旧伤口的结痂。
张煦摸出皱巴巴的帝豪烟,发现里面只剩最后一根,高书记在决定硬刚沙书记之前,抽了一晚上的帝豪。
打火机连按三次才冒出火苗,烟雾在六月的热浪里扭曲成问号的形状。
身后传来行李箱滚轮碾过减速带的声响,几个女生叽叽喳喳讨论着合租事宜,关键词"loft""智能门锁"随着风飘过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连收拾行李的力气都没有了——那间住了三年的六人寝室,此刻应该只剩他的空床板。
上铺的床栏上还刻着大一时写的打油诗:"C++ Java两手抓,毕业年薪三十八"。
现在那行字大概正躺在积灰的日光里,和褪色的课程表、发黄的《程序员面试宝典》一起慢慢被遗忘。
马路对面的房产中介正在更换橱窗广告,鲜红的"应届生优惠"下面,5800/月的价格被人用黑色马克笔粗暴地划掉,改成6200。
张煦摸出手机,相册里存着上周拍的出租屋照片:八平米的隔断间,床头贴着前任租客留下的泛黄海报,老马竖起大拇指的配文己经褪色成"梦想要有的"几个模糊的轮廓。
口袋里的硬币叮当作响,正好够坐公交去城中村。
他最后看了眼校门,保安大叔正在拆除"欢迎用人单位莅临指导"的横幅。
那行字被风卷起一角,像条垂死挣扎的鱼。
梧桐树的阴影渐渐拉长,覆盖了半个公交站台。
张煦把毕业证书塞进双肩包,拉链卡住了一角,他用力拽了三次才合上。
包带断过两次的地方打着丑陋的补丁,那是去年双十一抢购失败后,用宿舍楼下裁缝铺的尼龙线勉强缝上的。
33路公交车进站时扬起一片灰尘。
投币箱"叮"的一声,像是给三年时光画上句点。
最后一排座位上有干涸的口香糖痕迹,张煦用毕业证书垫着坐下。
车窗外的广告牌飞速后退,某编程培训机构的代言人正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广告语是"三个月实现人生逆袭"。
手机突然震动,母亲发来语音:"煦啊,你表叔说他们厂里缺个仓管,会电脑的优先......"背景音里能听见父亲剧烈的咳嗽声。
张煦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玻璃晒得发烫。
三个月前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下,医生说母亲的"尘肺病三期"像串诅咒漂浮在消毒水气味里。
公交车驶过科技产业园时,整面玻璃幕墙正将落日折射成碎金。
张煦眯起眼睛,看见无数西装革履的身影在格子间里穿梭。
某个瞬间他错觉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但下一秒车厢报站声无情地撕碎了幻觉:"下一站,终点站城中村。
"烟盒在掌心捏成一团,铝箔纸的棱角扎得生疼。
张煦想起答辩通过那晚,室友们往楼下摔暖水瓶的狂欢中,他躲在洗手间给女友发消息。
聊天记录还停在五月二十日,对方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妈说专科学历在杭州连居住证都办不下来。
"当时马桶水箱不断漏水,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
背包侧袋里露出半截《Java核心技术》,书脊上贴着图书馆的条形码。
张煦突然意识到,明天开始这些书再也不用还了——就像不会再有的查寝、不会再有的早课签到、不会再有的食堂三块钱的豆浆油条。
某种巨大的空虚感突然攥住心脏,比失业焦虑更锋利,比情伤更钝重。
公交车一个急刹,前排小孩的冰淇淋蹭到他裤腿上。
母亲连声道歉,掏出湿巾要帮他擦。
张煦摆摆手,看着奶油在棉布上晕开成苍白的地图。
小孩突然仰起脸问:"叔叔你也是程序员吗?
我爸爸说程序员都穿格子衬衫。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张煦低头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蓝格子衬衫——这是去年模仿IT大佬穿搭买的,袖口己经磨出毛边。
他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说:"不是的,我......"电子音打断了他的回答:"终点站到了,请携带好随身物品。
"车门打开的瞬间,热浪裹挟着烧烤摊的油烟扑面而来。
张煦站在暮色里,看见远处出租楼密密麻麻的窗格中,有盏惨白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他摸出钥匙,金属齿痕上还贴着"306寝室"的标签。
毕业证书在背包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只被困住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