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雨下得邪乎，雨点砸在公交车的铁皮车顶上，不是噼里啪啦，是咚咚咚的闷响，跟擂鼓一样。刮雨器开到最大档，摇得快散架了，也只能在玻璃上刮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
晚上九点半，末班车，乘客没几个。
我叫陈江，开了八年公交车。手腕上缠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是孤儿院那帮小崽子非要给我系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黄线绣着“陈爸爸”三个字。
储物格里，一本献血证已经磨破了边角，翻开来，记录着我十五年的坚持。证件旁边，压着一张妞妞画的向日葵，那孩子说，陈爸爸就像太阳。
每次跑夜班，看到这些东西，心里那点疲惫就散了。
手机在储物格里嗡嗡震动，红绳的绳结正硌着我的腕骨。我刚想腾出手去接，电话却自动接通了，护工带着哭腔的尖叫声从听筒里炸了出来，穿透了雨声和引擎的轰鸣。
“陈师傅！快来医院！苏阿姨心率掉到40了！血压也在掉！医生说……说可能就在今晚了！你再不来就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轰”的一下，我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我妈，苏桂兰，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是康山地震的遗孤，是她从死人堆里把我刨出来的。四十八年，她没嫁人，把我拉扯大。
“我马上到！”
我冲着手机吼了一声，也顾不上挂断，猛地一脚刹车，方向盘朝右打死。公交车巨大的车身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轮胎摩擦湿滑的路面，尖啸着停靠在路边。
车身的剧烈摇晃让几个昏昏欲睡的乘客惊醒过来。
我一把抓起储物格里那本献血证，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拉开车门就要往下冲。我妈在等我！
可我的后衣领突然被一股巨力攥住，整个人被硬生生拽了回去。一股馊掉的酒气混着腐烂水果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跑？老子还没到地儿，你就想跑？”
一个醉醺醺的壮汉，脸膛是缺氧的紫红色，他蒲扇大的手掌拍着自己空瘪的裤兜，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老子没投币！你就敢甩客？信不信我一个投诉电话打过去，让你明天就卷铺盖滚蛋！”
我认得他，赵虎，这片儿有名的无业游民，酒鬼加无赖。听说他之前在工厂就是因为被人投诉偷东西才被开除的，从此对“投诉”这两个字格外执着。
“大哥！我妈在医院抢救，求你了，我得马上去！车费我不要了，我给你钱行不行？”我的声音都在抖，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你妈死了关我屁事？”赵虎非但没松手，反而把我往后拽得更狠，衣领死死勒住我的脖子，几乎让我窒息。
他另一只手在我的储物格里乱翻，一把抓出了那本献血证和妞妞画的向日葵。
他捏着那本鲜红的证件，像是看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哟，献血十五年？还是个大好人啊？”
他把证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呸”的一声，一口浓痰精准地吐在了上面。
“好人？现在这世道，好人就该死！就该被枪指着！”他把黏糊糊的献d血证甩在我脸上，“今天你要是敢下这个车，老子不但让你饭碗砸了，还让你这‘大好人’的名声臭条街！”
那张画着向日葵的纸，被他揉成一团，随手扔在了满是泥水的地板上。
车上一个常坐我车的张大爷看不下去了，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伙子，你别太过分！积点德吧！陈师傅他妈真的病得很重，人命关天啊！”
赵虎眼睛一横，转身就给了张大爷一个重重的推搡！
“老东西，滚***！有你说话的份儿？”
张大爷哪经得住他这一下，整个人向后倒去，后脑勺“砰”地一声磕在座椅的金属扶手上，手里的拐杖和手机都飞了出去。手机屏幕砸在地上，应声碎裂。
“哎哟！”老大爷捂着头，痛苦地***起来。
车厢里彻底乱了。
“***的还是不是人！”
“快打110！这人疯了！”
几个年轻乘客指着赵虎怒骂，有人拿出了手机。
赵虎却更加嚣张，他扯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胸口劣质的纹身，梗着脖子吼道：“怎么着？想动手啊？来！谁他妈敢上来，老子今天让他躺着下去！”
就在这片混乱中，我的手机屏幕又亮了。
是护工发来的微信，屏幕上只有三个字，和一张心电图的照片。
照片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线，已经快要拉成一条直线。
那三个字是：
“准备后事。”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钉，一寸一寸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我看着赵虎那张狂妄到扭曲的脸，看着他脚下那张被踩得稀烂的向日葵，再看看手机上那条即将消失的生命线……
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从车门缝里灌了进来，混着我的眼泪，滑进嘴里，又咸又涩，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
再耗下去，我连我妈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工作？尊严？一个被吐了口水的献血证？
在妈的命面前，这些算个屁。
我一直死死攥着的拳头，那根“陈爸爸”红绳的绳结硌得我腕骨生疼。
我松开了。
在全车人惊愕的注视下，在赵虎轻蔑的目光中，我看着他，双腿一软。
“扑通！”
膝盖骨狠狠砸在冰冷粗糙、满是泥水的车厢铁皮地板上，发出那种骨头撞上铁的闷响，咯噔一声。
整个车厢，死一般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哀鸣。
赵虎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他掏出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对准了我。
“跪下就想走？你当老子这是许愿池啊？”
他用手机拍了拍我的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想救你妈？行啊。磕头，给我磕一个！”
“磕响了，磕到老子满意了，老子就发发慈悲，放你这条好人去奔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