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霂。
既优既渥,既霑既足。
生我百谷。
——《诗经·小雅·信南山》像饱吸墨汁后的毛笔一样,浓重的暮色一滴滴地点在天空的幕布上,渐渐地洇染开来,世界在一片灰暗中愈发显得沉默。
紧接着,雨,夹杂着雪,毫无征兆地飘落,似是在无声的抽泣,拉开了这傍晚雪夜的孤独序幕。
从巷子的那头,远远的走着一位老人,老人忽地停了下来,抬头望着望天,暗骂了一声,紧了紧身上的蓑衣,仿佛这样能驱散这阴寒一样,复又低头继续前行。
阴沉的天空,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仿佛亘古都不曾变过那样,无情着俯视着下面的众生。
那仿若破碎灵魂的雨雪,在空中不疾不徐地落下,似乎是想要寻找一处温暖的归宿一样,飘荡中试图钻到这孤寂的旅人怀里。
巷子不是很宽敞,两边隔着院墙和偶尔经过的门缝,依稀透出这微弱的光,在这雨雪中显得更加单薄。
麻纸做的破旧的灯笼,拢着这一小捧的光,在这深邃的巷子中,更加显得渺小和孤独了。
这种天气最是难捱,不说路上想拼命钻进骨头中的寒意,单是这湿滑的路面,都需要路上行人强打起精神小心前行。
好在,路并不长,老人也终于到了地方。
老人在有些破旧的木门前,先是敲了敲,道:“秀芝,是我,我这就进来了。”
说罢,在门口重重跺了跺脚,把灯笼挂在门边的钩子上,把身上的蓑衣先脱了下来,向外抖了抖上面的雨雪。
然后推开了门,掀起帘子闪身走了进去,之后马上关上了门,仿佛要尽快把那寒冷隔绝出去一样。
“爹,您来了。”
屋里的女人靠坐在床上,边上是一个襁褓,她刚刚正在试图哄婴儿睡觉,此时回头看了看来人。
房子不算大,因此一盏油灯就能勉强照亮了,只是床和门隔了整个屋子,瞧着不很真切。
“爹,来看看他吧。”
“我等会,今天白天时还只是阴天,没想到要过来时,却下起来雨夹雪。
我身上都是寒气,先在门口站会。”
说罢,也不往前走,就在门口先是低头蹭了蹭脚,后又开始轻轻掸起蓑衣来。
等摆弄了一会,老人察觉到脸上和手上酥酥麻麻的刺痛感逐渐消失后,知道自己差不多暖和过来了。
连忙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远远地看着襁褓中的小脸蛋。
“这小子真丑”说着嫌弃地撇了撇嘴,然后马上又笑了起来“就是还挺胖的,我孙子长大肯定很壮。”
也许是察觉到了有一个黑影靠近,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爷爷还带着的外面的冷气,孩子开始不舒服的哼哼起来。
他母亲抱起了他的包被,将他搂到怀中轻轻的哄着,“哦,哦,谁来了?
哦,哦,是爷爷。”
秀芝的面色并不好,并没有太大的血色,往日乌黑亮丽的头发此时也失去了光泽。
在这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生子如同是鬼门关里闯上一回,她娘家没人,婆家只能算是普通,自然面色好不到哪里去。
她眼睛不算大,往日见人又习惯地低着头,更添了几分怯懦,但是如果仔细看她望向孩子的目光,满心满眼都是怜爱,仿佛能融化掉这整个冬日的寒冷一样,又充满了能撑起一片天,守护自己孩子的笃定,这便是华夏特有的母亲吧。
孩子在母亲的安抚下,慢慢的不再哭闹,转而对自己的手产生了兴趣,开始嘬了起来,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嘬几下,还仿佛***似的,拿眼睛瞟了一眼外面站着的大黑影,复又开始“啧、啧”起来。
“臭小子!”
爷爷嘴里骂着,但是脸上却满是开心的神色,连胡子都微微的翘起,随着他咧开的嘴颤抖着。
“秀芝,也就是你脾气好。
小小子,可不能这么一首宠着,该早一点立规矩了,长大不求着成材,起码能做一个靠得住的人。
他爹那个混账就是小时候太骄纵着了,我没管好。”
秀芝听完,眼神黯了一下,然后又看向了怀中的孩子,稍微抱紧了一些,对孩子说道“咱们小臭宝,妈妈趁着你小,多宠宠你吧...多宠宠你吧。”
爷爷见状,也笑了一下,转身从屋正中的桌边坐了下来,在旁边小炉子上烤了烤火,兀自说道:“木炭应该还够,眼瞅着这天更冷了,你不要舍不得。
我认识卖炭的老宋,他能给我算便宜些,咱们买一些好的,万不能熏到孩子。
我明天就再送一些过来。”
说着开始检查炭火,往里加了几块炭,不一会火苗开始往上蹿了起来。
突然,爷爷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侧着头问“毅风怎么没在,还在外面鬼混呢么?
你生孩子这么大事,都不来帮着伺候一下么?”
“他应该去戏园子了吧,许是班主叫住了他。”
秀芝小声答道。
“你不用给他遮掩,他什么德行我知道。
而且今天的场子是下午场,散场早,赵班主那边断不会这么晚还要留他。”
说着,生气的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一口,接着道“你没有婆婆,也没有娘家妈,本来他是应该跑前跑后来伺候你,就算不会做家务,端茶倒水也应该会,不会也应该学。
哪里就轮的着...”说着说着,后半句的“老公公来帮”的话却是咽进了肚子里。
爷爷尴尬的微微转过了头,移开了目光,把手中的碗放下。
又小声说道“不对啊,这鬼天气,他不应该在外面混的啊。”
又不高兴地转过头“我前几天拿给你的钱,他是不是又...?”
“没有,没有,还在我这。”
秀芝抢着回答。
爷爷狐疑的瞅着秀芝,秀芝眼神躲闪着,连忙低下了头。
“说吧,这次他拿了多少?”
秀芝悄悄抽泣了起来,“就给我剩了半两,他说...他说...只是有应酬。”
“混账东西。”
老人生气的一拍桌子。
“想我张明佑混了半辈子,在这行也算是个能露个脸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偶尔出去玩,说是应酬,这不算什么。
你做着月子,他哪能够天天不着家,这脑子是猪么?
心给喂了狗了吧!”
...“还有你,你怎么不拦着他,娶妻娶贤,你应该帮着他把家管好,能真正操持起来,真的能过起来日子才行!”
秀芝这时候更加怯懦了,委屈的哭出了声。
“您别埋怨我了,我哪里说得过他,我自个儿本身就没什么主意。
他是这个家当家的,他说啥我自然是听啥。
您不知道这几天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总听见门外有动静,不知道是猫?
耗子?
还是人。
我总胡思乱想,是歹人要进来抢我孩子?
还是我男人回来了?
担惊受怕个没完,偏偏又不敢插上门闩,怕毅风回来进不来,又要踹门。”
张明佑看着儿媳的模样,知道她是吓坏了,又不好上前去。
只能去倒了一碗温水,递了过去,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事都怨那个兔崽子,不怪你。”
秀芝哽咽道,“也不怪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他。
他也不应该娶我。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心气高,长得好,唱的也好。
他有更好的选择的。
我这也门不当户不对的,配不上他。”
“狗屁的更好选择!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个行当,毕竟是下九流,有大人物捧着你,夸你一句是个角儿,是老板的时候,自个儿还能真把自个当个人物了?
爬的高,摔得也惨,当风头过来,没人捧着的时候,就是个臭戏子,谁还能把你当个玩意儿了?
你别跟我扯门户的事,要我说,你是老实本分的,嫁到我们家是我们家的夫妻,他就应该老老实实过日子,天天捧高踩低的,早晚把自己折腾进去。”
末了,张明佑,张老爷子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人啊,不能忘了规矩,规矩就是规矩。”
秀芝慢慢的倒是不哭了,只看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摩挲着包被边。
“我们的事您也知道,我是愿意的。
我确实喜欢他,他不甘心我也知道,我只是胆子小,不是看不懂他的意思。
我其实挺高兴他能娶我的,更高兴给他生了儿子。”
这下轮到张老爷沉默了,原本生气的气势也颓然了起来,看着倒是有几分暮气。
大概张老爷子在心底也想着,再往前几年,自己儿子也算称得上惊才绝艳,竟被这世事蹉跎到如今这般田地。
要是当初...要是当初....,唉,终归是自己不争气,没有什么“要是”了。
想到这里,张老爷子也知道,没什么可抱怨的,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