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五月,南京明故宫东宫。
雕花拔步床上的少年突然睁开眼睛,瞳孔里映着帐顶绣着的金色蟠龙,绣线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光晕。
喉间涌上的腥甜让他剧烈咳嗽,指节扣在锦被上时,触到的不是医院床单的冰凉,而是丝绸特有的滑腻纹路。
"英儿醒了!
快传太医院!
"带着哭腔的女声从帐外传来,绣着缠枝莲的帷帐被猛地掀开,头戴银红头饰的女子扑到床前,鬓边的珠翠叮当乱响。
她面上泪痕未干,双手却轻得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盏,小心翼翼托住少年的后颈:"可还认得娘?
"朱雄英望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历史课本里的常氏画像远不及真人鲜活,眉梢的朱砂痣在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眼底青黑是连日守夜的痕迹。
现代那个在图书馆熬夜整理《明史》笔记的大学生,此刻正透过这双十三岁少年的眼睛,与洪武朝最尊贵的太子妃西目相对。
"娘......"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他自己都愣了愣,胸腔里翻涌的既不是对生母的孺慕,也不是对陌生人的疏离,而是某种跨越六百年时光的血脉共鸣。
前世临终前的记忆突然清晰 —— 地铁脱轨时护在怀里的那本《明实录》残卷,书页间夹着的泛黄便签上,正写着 "朱雄英,洪武十五年薨,追封虞王"。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二道鎏金屏风后转出玄色官服的老者,腰间玉佩撞击发出清越声响。
太医院使戴元礼刚要跪地诊脉,便见床上少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按在他寸口脉门上:"戴院使可是师从丹溪先生?
"戴元礼瞳孔骤缩。
丹溪翁朱震亨是当今天下名医,其 "阳常有余,阴常不足" 之说唯有门下亲传弟子才得精髓,眼前不过九龄孩童如何知晓?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少年指尖按脉的力道竟暗含《难经》里 "浮中沉" 三候之法。
"世子可是觉得哪里不适?
" 戴元礼稳住心神,从医箱中取出丝绢覆在少年腕上。
朱雄英盯着帐顶蟠龙的眼睛微微眯起。
前世查阅史料时,他曾在《国朝献徵录》里见过戴元礼的传记,此人后来因治愈朱元璋的病而备受宠信。
此刻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掌心发烫,太阳穴突突跳动,正是风寒入里化热的症状 —— 历史上朱雄英的夭折,是否就始于这场看似普通的伤寒?
"院使且看。
" 他松开手,任由戴元礼施针,目光却扫过室内西角铜炉中焚烧的艾草。
现代传染病学知识告诉他,这种通过空气传播的疾病,首要便是隔离消毒。
当看到侍女端着的铜盆里盛着温水,水面上漂着几瓣新摘的玫瑰时,他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让她们换皂角水来,再取醋来熏蒸屋子。
"常氏愣住了。
自儿子染病以来,太医院每日换三拨人诊治,从未有人提过这样的要求。
但看着儿子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她鬼使神差地转头吩咐:"按世子说的办,若有差池本宫担着。
"戴元礼的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第三根银针刚刺入合谷穴,便听见殿外传来通报:"陛下驾到!
"鎏金屏风轰然开启,明黄色身影带着龙涎香气扑面而来。
朱元璋腰间未佩玉带,明甲上还沾着点草屑,显然是从练兵场首接赶来。
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朱雄英额头上时,少年闻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 那是常年握刀才会留下的气息。
"吾孙可好些了?
" 朱元璋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青砖,眼底是连朝堂政敌都未曾见过的柔和。
朱雄英仰头望着这个开创大明王朝的铁血帝王。
史书中记载的 "貌奇伟,奇骨贯顶" 在近距离下更显威严,眉峰间凝结的英气让他想起前世在博物馆见过的明皇陵石刻。
当那双批阅过无数奏折的手抚过他的鬓角时,他突然抓住那根戴着扳指的手指,指尖轻轻叩在朱元璋掌心的茧子上:"祖父今日可是去教场看了骑兵操练?
"朱元璋挑眉。
这是他今早临时起意的行程,连太子朱标都未必知晓,病中的孙儿如何得知?
却见少年从枕边摸出一方帕子,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几匹战马,马腿上的甲胄纹路正是他今日特意让骑兵试穿的新样式。
"孙儿昨夜梦见祖父在教场,说要让骑兵试试三叠阵。
" 朱雄英望着朱元璋骤然收紧的瞳孔,知道自己触到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
三叠阵是南宋吴璘创立的战术,本朝将领多习蒙古骑兵之法,朱元璋却在暗中研习中原古法,这事就连徐达常遇春都未必清楚。
殿内空气突然凝固。
戴元礼的银针悬在半空,常氏的指尖掐入掌心,唯有朱元璋忽然放声大笑,震得殿角铜铃作响:"好!
好!
吾孙果然随了标儿的聪慧!
" 他转头吩咐随侍的内官,"去取辽东进贡的老山参,再把御膳房新制的鹿肉粥送来。
"看着朱元璋转身时明甲下露出的暗红里衣,朱雄英突然想起《皇明祖训》里记载的帝王作息 —— 此刻不过巳时三刻,祖父怕是连早膳都未用。
当内官捧着食盒进来时,他伸手拦住:"祖父且先用膳,孙儿想看着祖父吃饭。
"常氏的眼眶突然又红了。
病中儿子从未有过这般贴心举动,就连朱元璋都愣了愣,竟真的在床前矮几旁坐下。
当玉碗里的鹿肉粥冒着热气,朱雄英注意到朱元璋夹菜时,惯用的竟是右手食指与拇指 —— 那是早年握惯刀剑,关节变形导致的习惯。
"祖父可知,孙儿方才为何让换皂角水?
" 他看着朱元璋抬眼,趁机说道,"去年冬天,应天府西巷的王婆染了风寒,她儿媳用皂角水擦地,又用醋熏蒸屋子,一大家子竟无一人染病。
"这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让朱元璋放下了汤匙。
他征战多年,最信民间土方,当年在濠州时,正是靠百姓教的艾草熏疮才保住性命。
此刻盯着孙儿认真的神情,他忽然对身边的戴元礼道:"按世子说的办,若有成效,太医院上下皆有赏赐。
"殿外忽然传来雷声,风雨拍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
朱雄英看着常氏亲自用皂角水擦拭案几,戴元礼指挥医官在檐角悬挂浸过醋的纱帘,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前世作为历史系学生,他曾无数次设想过穿越到明朝会如何作为,却从未想过第一个挑战竟是在九岁孩童的躯壳里,与死神争夺生存的机会。
当夜幕降临,殿内烛火换成了不易引发烟尘的羊脂灯,朱雄英望着帐顶晃动的光影,忽然听见母亲轻声叹息:"英儿今日怎的懂得这般多?
"他转头望着常氏卸去钗环的素颜,突然想起史书中记载的 "太子妃常氏,开平王遇春女,贤淑有德"。
这个在历史上只留下寥寥数语的女子,此刻正用温毛巾为他擦拭手心,指尖掠过他掌心时,忽然顿住 —— 那里有个淡红的朱砂痣,正是他前世刻在《明史》扉页的标记。
"娘," 他突然抓住那双手,将自己的掌心贴在常氏掌纹上,"孙儿昨日梦见一位白胡子老先生,说孙儿命中有一劫,需得娘日日亲手用皂角水擦手,方能化解。
"常氏愣住了,眼中泛起泪光。
她想起去年冬天,儿子曾在雪地里救起一只冻僵的小雀,日日捧在手心暖着,首到小雀能展翅。
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忽然相信,眼前的孩子或许真的被仙人点拨过。
更漏声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朱雄英听着殿外值夜士兵的脚步声,计算着距离历史上自己薨逝的日子还有三个月。
他知道,仅凭皂角水和醋熏蒸,未必能完全避开致命的疫病,但至少,他己经在这个时空埋下了第一颗改变命运的种子 —— 当朱元璋开始重视他的 "建议",当太医院开始记录这些从未见过的防疫之法,属于朱雄英的时代,正在以最微小却最坚实的方式,缓缓拉开序幕。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宫墙上 "奉天承运" 的匾额。
朱雄英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抄录的《明太祖宝训》:"朕本淮右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 如今,这句话的分量,即将在一个九岁孩童的肩上,发生前所未有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