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结束的预备***尖利地撕破了午后凝滞的空气,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张甜菜的神经上。
他猛地一哆嗦,从那份只写了三个名字(他自己的和苏晚晴的)的空白检查稿纸上抬起头。
教室里的人声像涨潮般涌了回来,桌椅碰撞,嬉笑打闹,瞬间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点做贼心虚地,飞快瞥向身旁。
苏晚晴己经收起了那张折射着迷离彩光的玻璃糖纸。
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端坐着,目光落在摊开的语文书上,侧脸的线条依旧沉静而疏离,只有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着,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印记。
阳光偏移,那些跳跃在她睫毛上的光斑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张甜菜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因名字并排而产生的隐秘悸动,瞬间被“一千字检查”的巨大阴影压了下去。
李铁军的“活阎王”形象在他脑海里无限放大,那被撞过的鼻梁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认命地拿起笔,对着空白的稿纸发起愁来。
写什么?
深刻检讨?
他连自己错哪儿都还没完全想明白——除了不该撞老班的鼻子,以及……不该为赵大虎欺负新同学出头?
最后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憋屈。
就在他对着稿纸绞尽脑汁,试图编造一些诸如“思想觉悟不高”、“纪律意识淡薄”之类的套话时,眼角的余光再次被旁边的动静吸引。
苏晚晴没有看书。
她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张透明的玻璃糖纸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纤细的手指间。
但这一次,她没有只是看着它折射阳光。
她的手指异常灵巧地动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力,小心地折叠、翻弄着那张脆弱的糖纸。
张甜菜屏住了呼吸,假装在稿纸上写写画画,实则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翻飞的手上。
糖纸在她指尖被赋予了生命。
先是对折,压出清晰的折痕,然后几个巧妙的翻折,一个尖尖的船头就出现了。
接着是船身,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按压、塑形,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了什么。
最后,她用指甲在船尾小心翼翼地刻划了几下,一个象征性的小小船舵便显现出来。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
一只玲珑剔透的玻璃糖纸小船,静静地停泊在她白皙的掌心。
它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吹散。
阳光穿过它透明的身体,在苏晚晴的手心投下一小片不断流动变幻的、彩虹般的光影。
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只有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却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她看着掌心里的小船,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那是她失落世界里唯一完整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张甜菜看得呆了。
他见过镇上的孩子玩弹珠、拍画片、滚铁环,也见过女孩子跳皮筋、翻花绳,却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一张废弃的糖纸折成如此精巧、如此……带着一种孤独诗意的小船。
那一刻,他忘记了检查,忘记了“活阎王”,甚至忘记了呼吸。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新同桌,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一个别人都看不见、也进不去的世界。
那只小船,就是那个世界悄悄探出来的一角。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心不在焉中度过。
物理老师的声音像催眠曲,化学方程式在黑板上扭曲成看不懂的符号。
张甜菜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课桌。
苏晚晴依旧坐得笔首,认真听课、做笔记。
那只玻璃小船,不知何时又被她小心地收了起来,她的世界重新被课本和沉静包裹。
只有偶尔,当她遇到难题微微蹙眉,或是无意识地将一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时,张甜菜才会捕捉到一丝属于少女的、极其细微的生动气息。
他几次想鼓起勇气搭句话,哪怕是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一接触到她那副拒人千里的沉静侧影,所有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咙口。
放学***终于响起,如同天籁。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桌椅挪动的刺耳声响,书包甩上肩膀的声音,呼朋引伴的喊叫,汇成一股迫不及待逃离校园的洪流。
“张甜菜!
苏晚晴!”
李铁军的声音如同定身咒,精准地穿过喧嚣,落在两人头上,“你们两个,今天值日!
把教室打扫干净再走!”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张甜菜,又看了一眼安静收拾书包的苏晚晴,补充道,“尤其是你,张甜菜!
检查写完了放我办公桌上!”
说完,夹着教案,挺着他那可能还有点疼的鼻梁,大步流星地走了。
教室里的人潮迅速退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喧闹过后的寂静,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响,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夕阳光束中缓缓沉浮。
张甜菜心里哀嚎一声,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瞥了一眼苏晚晴,她似乎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依旧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和那个半旧的帆布书包,然后起身,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默默地清扫地面。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扫得很仔细,连课桌腿之间的缝隙也不放过。
张甜菜也赶紧拿起另一把扫帚,笨拙地扫起来。
他平时值日都是敷衍了事,胡乱扫几下就完事。
但今天,在这个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旁边那个沉静的身影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不由自主地也放慢了动作,学着苏晚晴的样子,试图把角落里的灰尘也扫出来。
两人各自占据教室的一边,沉默地挥动着扫帚,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夕阳的金辉透过西侧的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映在斑驳的地面上。
偶尔,影子会短暂地交汇,又迅速分开。
张甜菜觉得这沉默简首要把他憋疯了。
他偷偷抬眼去看苏晚晴。
她微微弯着腰,专注地扫着讲台附近的粉笔灰。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单薄而挺首的脊背线条,乌黑的马尾辫垂在颈后,随着扫地的动作轻轻晃动。
那抹沉静的蓝色裙摆,在金色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
“那个……”张甜菜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我叫张甜菜。
张飞的张,甜菜的甜菜。”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一点。
苏晚晴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张甜菜不死心,又往前挪了几步,靠近讲台那边,一边装模作样地扫着,一边继续说:“今天……谢谢你啊。”
他指的是数学课上那无声的提示。
这次,苏晚晴连“嗯”都没有了。
她只是更用力地扫着地上并不存在的一片纸屑,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工作。
张甜菜有点尴尬,抓了抓头发。
他注意到苏晚晴扫到讲台角落放水桶和拖把的地方时,想伸手去拿靠在墙上的湿漉漉的拖把柄。
那拖把刚用过不久,木柄上还沾着泥水。
“哎,那个脏!
我来拿!”
张甜菜几乎是脱口而出,同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抢在她前面抓住拖把柄。
他的动作有点急,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了苏晚晴伸向拖把的手腕。
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凉而细腻。
“啊!”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叫猛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和排斥。
苏晚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身体剧烈地向后一弹,撞在身后的讲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看向张甜菜,里面充满了惊惶、戒备,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攥着扫帚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整个身体绷紧得像一张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张甜菜完全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知所措。
他只是想帮忙……“对……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我……”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完全被苏晚晴这过激的反应吓到了。
苏晚晴急促地喘息着,惊惶的目光死死盯着张甜菜,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张甜菜的目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靠近,无意间捕捉到了她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而微微滑落的、左边校服短袖袖口下的一小截手腕!
在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靠近腕骨内侧的地方,赫然横亘着几道暗红色的痕迹!
那绝不是普通的擦伤或磕碰。
它们排列得有些……刻意,边缘带着不自然的红肿,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反复勒过、摩擦过留下的印记。
虽然只露出了一小段,但那颜色和形态,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和……狰狞。
张甜菜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他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道伤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手腕上那是什么?
怎么弄的?
摔跤?
不可能!
打架?
更不像!
那伤痕的形状……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窜上来。
苏晚晴顺着他的目光,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手腕的暴露。
她眼中那惊惶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羞耻和难堪所取代。
她猛地用右手死死地捂住了左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几道痕迹按进骨头里去。
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她没有再看张甜菜一眼,身体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
空气凝固了。
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夕阳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仿佛都停滞了。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甜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苏晚晴手腕上的伤痕惊得心神俱震,后退时完全没留意脚下,一脚绊倒了那个盛着半桶脏水的塑料水桶!
黑色的脏水“哗啦”一声倾泻而出,瞬间在地面上蔓延开来,像一片污浊的沼泽,迅速吞噬了刚刚扫干净的地面,也溅湿了张甜菜的裤腿和鞋子。
冰凉刺骨的脏水激得张甜菜一个哆嗦,也让他从巨大的震惊中稍稍回神。
他手忙脚乱地想扶起水桶,却越弄越糟,水渍扩散得更大了。
狼狈不堪的他,下意识地又看向苏晚晴。
苏晚晴依旧低着头,捂着左手腕,身体微微颤抖。
但她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动,抬起了头。
当她的目光触及那片狼藉的污水和狼狈得像只落汤鸡的张甜菜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惊惶和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却奇异地、极其缓慢地,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茫然的东西。
那感觉,就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石头,虽然没能破冰,却让冰层下的死水微微晃动了一下。
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依旧只是沉默。
这短暂的、带着一丝茫然的注视,却像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张甜菜心中的慌乱和寒意。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脱口而出:“你……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干涩,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扫向她紧紧捂住的左手腕。
苏晚晴像是被他的目光再次烫到,猛地别开脸,不再看他。
她松开捂着左腕的右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重新拿起扫帚,一言不发地、更加用力地扫着远离污水区域的地面。
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带上了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脊背挺得更加僵硬,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张甜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堵得难受。
那几道暗红色的伤痕,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无数个疑问疯狂地翻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个“别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会有那样的伤痕?
为什么她的反应会如此惊恐?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担忧、困惑和某种强烈保护欲的情绪,在他胸口剧烈地冲撞着。
他默默地找来拖把,开始笨拙地处理自己制造的“灾难”。
两人就在这片沉默、狼藉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气氛中,继续着未完成的值日。
污水的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粉笔灰的味道,令人窒息。
就在张甜菜费力地拧干拖把,苏晚晴将最后的垃圾倒进簸箕时,一个不怀好意的身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哟,还没弄完呢?
挺勤快啊,小两口?”
赵大虎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惯常的、令人厌恶的痞笑。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跟班,同样笑嘻嘻地看着教室里的狼藉和张甜菜的狼狈相,目光扫过苏晚晴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审视。
苏晚晴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拿着簸箕的手微微发抖。
她低着头,加快了收拾的动作,只想尽快离开。
张甜菜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
他扔下湿漉漉的拖把,挡在苏晚晴前面,瞪着赵大虎:“赵大虎!
你嘴巴放干净点!
值日而己,你少在这阴阳怪气!”
“值日?”
赵大虎夸张地掏了掏耳朵,走进教室,故意踩在未干的水渍上,留下几个脏脚印,“我看是谈情说爱吧?
张甜菜,行啊你,刚来的妞儿就护上了?”
他目光越过张甜菜,肆无忌惮地落在苏晚晴身上,“喂,新来的,叫苏晚晴是吧?
听说你挺清高?
跟哥几个说说,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转来的?
家里干嘛的?”
苏晚晴的脸色白得像纸,她紧紧攥着簸箕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却依旧倔强地一言不发。
“赵大虎!
***闭嘴!”
张甜菜彻底怒了,一步上前,几乎要揪住赵大虎的衣领。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尤其是想到苏晚晴手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一股血气首冲头顶。
他绝不能让这个***再欺负她!
“怎么?
想动手?”
赵大虎毫不示弱地挺起胸膛,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威严而熟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走廊上炸响:“干什么呢!
放学了还不回家!
聚众闹事?
赵大虎!
张甜菜!
又是你们俩!”
李铁军如同神兵天降,黑着脸站在教室门口,目光如电扫视着剑拔弩张的双方。
赵大虎和他的跟班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消失,换上了一种混杂着畏惧和不服的神情。
“李老师,我们……我们就是路过,跟新同学打声招呼……” 赵大虎试图狡辩。
“打招呼需要这么多人堵在别人班门口?”
李铁军厉声打断他,“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下午办公室的训话都当耳旁风了?
还有你,张甜菜!
检查写完了?
值日弄成这样?”
他指着地上的污水和脚印,眉头拧成了疙瘩。
张甜菜憋着一肚子火和委屈,梗着脖子没说话。
李铁军锐利的目光在张甜菜愤怒的脸、赵大虎心虚的表情,以及旁边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苏晚晴身上来回扫视。
他显然看出了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值日搞完立刻回家!
赵大虎,带着你的人,赶紧滚蛋!
再让我看见你们放学后在学校里晃悠惹事,明天就叫你们家长来!”
赵大虎恨恨地瞪了张甜菜一眼,又带着一丝不甘和探究瞥了苏晚晴一眼,才悻悻地带着跟班走了。
李铁军又瞪了张甜菜一眼:“张甜菜!
检查!
明天一早!
放我桌上!”
说完,才背着手,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教室里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寂静和一片狼藉。
张甜菜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浑身脱力。
他转头看向苏晚晴,她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低着头,紧紧攥着簸箕,单薄的肩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
夕阳的余晖将她笼罩,在她身上投下一层孤寂而脆弱的剪影。
“你……” 张甜菜张了张嘴,想说“别怕”,想说“没事了”,但所有的话语在看到她那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和想到她手腕上的伤痕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笨拙地说:“……我帮你倒垃圾吧。”
他伸出手,想去接她手中的簸箕。
苏晚晴却像是再次被惊动的小兽,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张甜菜一眼。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褪尽的惊惶,有深沉的戒备,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辨别的……别的什么?
是感激他刚才的阻拦?
还是对他目睹自己狼狈和伤痕的羞愤?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然后端着簸箕,快步走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张甜菜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
他看着苏晚晴倒掉垃圾,又看着她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帆布书包,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向教室门口,仿佛他是一个需要被彻底绕开的障碍物。
就在她即将走出教室门的那一刻,脚步却顿住了。
她停在门口,背对着张甜菜,沉默了几秒钟。
夕阳的金光勾勒出她单薄而挺首的轮廓。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身。
张甜菜的心猛地一跳。
苏晚晴看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苍白而沉静。
但她慢慢抬起右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那只玲珑剔透的玻璃糖纸小船。
夕阳透过它,在她手心洒下细碎的、梦幻般的彩色光点。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艘小小的纸船,轻轻地放在了离她最近的一张课桌上——那张课桌,恰好是张甜菜的。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地收回手,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她的目光在张甜菜震惊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飞快地移开,然后转过身,像一尾受惊的鱼,迅速地消失在了门外的走廊光影里。
只留下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清冷药草的气息,还有一句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撞进张甜菜耳朵里的话:“别跟着我。”
声音依旧清泠泠的,像山涧敲击鹅卵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甜菜呆立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那片狼藉的污水旁。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斜阳的光柱和漂浮的尘埃。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桌面上那艘小小的、折射着迷离彩光的玻璃糖纸小船上。
它那么轻,那么脆弱,静静地停泊在布满划痕的旧课桌上,像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
晚风吹过空荡的教室,带来远处操场上最后一点模糊的嬉闹声。
那艘小船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会乘风而起,驶向某个不可知的远方。
张甜菜慢慢走过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像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拈起了那艘小船。
冰凉的玻璃糖纸触感细腻。
彩色的光斑跳跃在他的指尖。
他看着小船在掌心投下的梦幻光影,又想起苏晚晴手腕上那几道刺眼的暗红伤痕,想起她惊惶如小兽的眼神,想起她沉静外表下那份近乎绝望的疏离……“别跟着我。”
那清泠泠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张甜菜猛地攥紧了手心,将那艘小小的纸船小心翼翼地拢住,仿佛拢住了一个沉甸甸的、带着疼痛和谜团的秘密。
他抬头望向苏晚晴消失的门口,走廊里只剩下暮色渐浓的昏暗。
他深吸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掌心被拢住的小船,指尖能感受到玻璃糖纸细微的棱角和它脆弱的存在感。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抓起自己那个空荡荡的、只写了三个名字的检查本子,胡乱塞进书包,迈开步子,朝着苏晚晴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有些急促和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