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里,酒气混着汗味、脂粉香、酱肉油腥,在暖烘烘的厅堂里翻涌。
跑堂的小厮们托着红漆木盘,在拥挤的桌凳间蛇行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上好的剑南烧春一壶——!”
“客官您要的一斤酱牛肉,一壶烧酒——!”
靠窗的席位上,几个绸缎商正压低声音谈买卖,金算盘在胖手指间"噼啪"作响。
其中一人突然拍桌大笑,露出镶金的门牙:“刘掌柜,您这价砍得比突厥人的马刀还狠!”
西北角的阴影里,三个浪荡子围坐着,酒碗东倒西歪。
其中一个穿绿罗袍的,正用筷子敲着碗沿,跟着卖唱女的琵琶声哼歪调子。
“小娘子,”他忽然伸手去勾歌女束腰的丝绦,“这曲《霓裳》弹得软绵绵的,不如...”“铮!”
琵琶弦猛地迸出个刺音。
歌女侧身避开,杏眼里含着笑,手上却将琵琶一转——琴轴“不小心”撞在浪荡子腕骨上。
“哎哟!”
绿袍子缩回手,在同伴的哄笑中涨红了脸。
最角落的方桌前,独坐个缺了左耳的老兵。
他佝偻着背,树皮似的手掌握着粗陶碗,劣酒的浑浊倒影里,映着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
“咣当!”
邻桌醉汉碰翻酒坛,残酒溅到老兵靴上。
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接着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咽下,喉结滚动时,疤痕也跟着扭曲,像条蜈蚣在爬。
奇怪的是,他面前的酒桌上却摆放着一个空碗在他对面。
酒楼一楼中间的柜台后坐着一位年轻的账房先生。
他垂首坐在柜台后,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乌木算盘,珠玉碰撞声清脆如雨。
眼睛却是首勾勾的盯着某处,像是在发着什么呆。
他身形清瘦,一袭靛青布衣洗得发白,袖口处却用暗线绣着几道云纹。
他的眉目生得极好,剑眉斜飞入鬓,本该是英气逼人的长相,偏生被那双沉静如墨的眸子压住了锋芒。
眼尾微垂,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疏离,七分倦意,像是早己看透世情,却又不得不在这市井中继续演着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灯影摇曳间,他耳后一道浅疤若隐若现,像是曾被利箭擦过的旧伤。
而柜台下,他的左手始终按着一本翻旧的《盐铁论》,书页边缘磨损处,隐约可见干涸的血痕。
“啪!”
戒尺重重砸在柜台上,震得算盘珠子乱跳。
周围吵闹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吴账房!
你在看什么看,你今日的账算好了吗?”
掌柜的胖脸涨得通红,下巴上的肥肉随着怒吼一颤一颤,“东家花钱雇你是来记账的,不是让你在这发呆或者没事看你的破书的!
真觉得自己能考上秀才了吗?”
武砚——现在该叫他“吴砚”了——低着头,手指悄悄将《盐铁论》往袖子里藏了藏。
窗外屋檐上,古尘眯起眼,指尖轻轻敲着瓦片。
“整日捧着本破书,账目错了三处!”
掌柜唾沫星子飞溅,“昨日的酒钱少算了二两,前日的米账多记了五斗!
就你这德行,要不是东家说看你可怜,早让你滚蛋了!”
“我没有算错,是你看错了。”
与掌柜的怒喊不同,武砚平静的回应道。
“还敢顶嘴?”
掌柜骂得兴起,伸手作势要打,这时古尘像片叶子似的飘下来,装作醉汉踉跄几步——身子一歪从背后撞向了那胖掌柜。
“哎哟!
哪个挨千刀的?”
掌柜转过头来怒骂道,可是小贼早就跑到了大门口并且顺手拿走了胖掌柜身上的钱袋——当作辱骂砚哥儿的利息。
二楼雅座,竹帘微动。
她穿着素白襦裙,外罩淡青纱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
指尖搭在酒盏边,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
她的目光落在古尘身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古尘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他,看了眼二楼的竹帘,心头一跳,下意识攥紧了钱袋。
素衣女子指尖轻叩酒盏,目光在溜走的古尘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了柜台前的砚哥儿。
腰间的"影"字令牌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姓吴的账房......”她轻声道,唇角微扬,“倒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