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自无边无际的混沌命运长河中缓缓凝聚。
云汐，或者说，此刻名为苏念的她，于这具凡人身躯中睁开了眼。
熟悉的剥离感，神力被完美封禁于神魂深处，只留下一缕神识，清醒地旁观着这一场她亲自踏入的“情劫”。
第一百世了。
她抬眼望去，简陋却整洁的竹屋内，陈设与过往许多世并无不同。
窗外，是云雾缭绕的山峦，仙鹤清唳，这里是人界修仙宗门——青云宗。
这一世，他是青云宗千年不遇的奇才，剑道首徒顾玄。
而她，是他年幼时，师尊为他定下的，一介凡人未婚妻，苏念。
“念儿，醒了？”
一个温和的老妇人声音传来，是照顾她起居的杂役张婶。
她端着一碗清粥走进来，脸上带着些许怜悯，“快用些早膳吧。
顾玄师兄昨日出关了，听闻修为又有精进，真是天纵奇才啊。”
苏念微微颔首，接过粥碗，低眉顺目，轻声道：“多谢张婶。”
她的声音温婉，带着凡人面对修仙者时固有的怯懦与恭敬。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温婉之下，是历经百世轮回、看尽沧海桑田的麻木与冰冷。
粥还未喝完，屋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几名身着青云宗内门服饰的弟子走过，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这间偏僻的竹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议论。
“就是她？
那个拖累大师兄修行进境的凡人？”
“除了有几分姿色，一无是处。
大师兄何等人物，竟被这么一段凡俗婚约束缚，真是……嘘，小声点。
听说大师兄此次闭关，又遇到了瓶颈，恐怕……还是因为这‘情丝’未斩啊。”
“唉，真是红颜祸水，误人仙途。”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屋內。
张婶面露尴尬，担忧地看向苏念。
苏念却恍若未闻，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仿佛那些刺耳的言语，与她毫无干系。
红颜祸水？
误人仙途？
她心底泛起一丝极淡的嘲讽。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百世积攒的、近乎凝成实质的寒意。
**第一世，他是那个寒窗苦读的落魄书生，她是他的糟糠之妻。
**破旧的茅草屋里，她纺纱织布，换钱供他读书，冬日里将自己的棉衣让给他，冻得双手生满冻疮。
他功成名就，高中状元，跨马游街，好不风光。
那夜，他端着酒杯，走向她，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与……决绝。
“娘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声音低沉，“饮下这杯酒，为夫许你一世荣华。”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名为“野心”和“前程”的火焰，如何将过往恩情燃烧殆尽。
她没有挣扎，甚至对他笑了笑，接过那杯鸩酒，一饮而尽。
喉间灼痛，意识模糊之际，她听见他对着窗外的新欢低语：“……累赘己除，从此大道朝天。”
**第九十九世，他是仙门首席，她是仰慕他的小师妹。
**相伴百年，除魔卫道，世人皆道他们是神仙眷侣。
首至他修为卡在飞升瓶颈，心魔丛生。
那日，在云雾缭绕，罡风猎猎的堕仙崖边，他牵着她的手，一如往常。
“师妹，”他唤她，声音依旧清冷，“吾之道，乃无情剑道。
尘缘不斩，心魔难消。”
她看着他，眼中倒映着他冷峻的侧颜。
“所以？”
“你是我此生，最后的尘缘。”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然后，他松开了手，一股巨力袭来，将她推下深不见底的堕仙崖。
下坠的风声灌满耳膜，她最后看到的，是他转身离去，毫不留恋的背影，以及他身上因“斩断尘缘”而骤然暴涨的修为灵光。
杀妻证道。
整整九十九世。
他用她的痴情、她的性命、她的魂飞魄散，作为他踏上所谓“大道”的垫脚石。
一杯毒酒，一次推落，一场“意外”，一次“为你好”的牺牲……手段层出不穷，目的却亘古不变。
起初，她还会痛，会问，会不甘。
作为司掌命运与轮回的神女，她最初下凡，确是为了勘悟情之本质，以完善命运法则。
却没想到，这“情劫”竟是如此一场荒谬而残酷的轮回试炼。
到后来，痛楚麻木，只剩下冰冷的观察与记录。
她看着他每一世不同的皮囊，却拥有同样冷酷的道心，一次次重复着相同的选择。
真是……毫无新意。
“念儿姐姐，”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一名身着雪白纱裙，容貌娇美的少女在几名女弟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是宗门小师妹林清雪。
她天赋不错，背景也好，更是毫不掩饰对顾玄的倾慕。
林清雪目光在简陋的竹屋内扫过，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随即看向苏念，假意关切：“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听说顾玄师兄出关了，想必很快就会来看你吧？”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暗示，“不过，师兄他这次闭关似乎并不顺利，修为停滞，长老们都很担忧呢。
都说……是心境有瑕，被凡尘俗念所扰。”
她刻意加重了“凡尘俗念”西个字，目光如同刀子般落在苏念身上。
苏念抬起头，露出一抹符合“凡人苏念”身份的、略带苍白的微笑，声音轻柔：“劳烦林师妹挂心。
顾玄哥哥他……自有分寸。”
林清雪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趣得很，哼了一声：“但愿吧。
姐姐也该为自己，为师兄的前程想想才是。
修仙之路，漫长艰难，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何必……徒增牵绊呢？”
说完，她带着人转身离去，裙摆摇曳，留下满室若有若无的清香，与竹屋的简朴格格不入。
张婶叹了口气，收拾了碗筷，也默默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
苏念走到窗边，望着青云宗最高那座首插云霄的山峰——顾玄的闭关之所，剑尊峰。
阳光洒在她看似柔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第一百世了。
凌尘，不，顾玄。
这一世，本座陪你演的这场戏，该落幕了。
你可知，你所谓的“大道”，你赖以证道的“无情”，在本座眼中，不过是命运长河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看似无意识地划过。
一缕凡人无法察觉的、玄奥至极的命运轨迹，随着她的动作，悄然发生了偏转。
这一次，不是你证我的道。
而是我，来证一证你的道心，是否真如你所以为的……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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