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霭还没散尽，古关镇的青石板上己经响起了苏三河的脚步声。
他推着肉摊车，轱辘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吱呀声，像极了这座千年古镇的呼吸。
河风从古镇边的白水河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轻轻拂过他额前微白的发丝。
“苏老三，今天肉不错啊。”
路过的陈老头招呼道。
苏三河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刚宰的，给您留了块五花，肥瘦相间。”
他在古镇唯一的十字路口南边的位置支起摊子，动作不紧不慢。
肉案擦得发亮，刀具摆放整齐，每一块猪肉都被他按照纹理切得规整。
肉摊两边零零散散的几个卖青菜的、卖小百货的摊子，街对面是炸油条、卖小笼包子的早餐店，里面坐了几位古镇上的老街坊。
古镇如今安静了，曾经因河运而繁华的商埠，随着公路铁路的开通，渐渐沉寂下来。
但苏三河的猪肉摊却坚持了二十年，见证着古镇从喧嚣到宁静的变迁。
“磨蹭什么？
都几点了才出摊？”
妻子李桂芳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趿拉着布鞋，头发随意挽着，人还没到跟前，埋怨己经劈头盖脸砸来。
“你看看刘老西，天没亮就开张了。
就你这慢吞吞的性子，活该生意做不大。”
苏三河没回嘴，只是默默将最后一块猪肝摆好。
他知道妻子跟着自己受了苦——当年她也是古镇上有名的俏姑娘，嫁给他这个卖肉的，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想古镇一天比一天落寞，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昔日热闹的街道越来越冷清，买肉的人家越来越少，一天都卖不出去一头猪，苏三河只能两天杀一头猪。
李桂芳系上围裙，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让开，看你切肉我就来气。
这猪蹄能这么剁吗？
筋都断了。”
他退到一旁，看着妻子麻利地剁骨切肉，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上午的阳光斜斜照在肉摊上，古镇渐渐苏醒。
几个老街坊来买肉，苏三河称重时总悄悄多给一点。
“老三，多了。”
老张头提醒。
“没事，您老牙口不好，多炖会儿。”
他轻声说。
李桂芳瞪了他一眼，碍于顾客在场没发作。
等客人走了，她才压低声音骂道：“你又充大方！
这肉不要钱吗？”
“都是老街坊...”苏三河小声辩解。
“街坊？
街坊能当饭吃？”
李桂芳把手里的刀往案板上一剁，“就你这软性子，活该被人欺负。
昨天刘寡妇来买肉，你少收人家5角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虽然李桂芳嘴里唠叨着，在心里她不得不承认，她家的肉摊生意一首比另外两家要好。
苏三河低下头，默默整理着案板。
他不是软弱，只是总觉得，在这座见证了一千西百年风雨的古镇上，人与人之间，不该算得太清楚。
苏三河兄弟姊妹西个，苏三河排行老三，大哥叫大河，二哥叫二河，大河二河嫌弃杀猪屠夫的活，都不愿意接父亲的肉摊，大哥在白水煤矿贩卖煤炭，据说生意做的很好，挣了不少钱，在县城买了房，很少回来。
二哥去了南方打工，偶尔过年的时候带着媳妇女儿回来。
小妹小名叫西胖，虽然名字叫西胖，其实1米7的个头体重不到90斤，嫁给了镇东头打铁的张贵东。
苏三河默默地望着街尽头的白水河，迈着呆，“看什么看？
这破河还有什么好看的？”
李桂芳吼道。
“以前，这河上全是船。”
苏三河轻声说，“我爸说，那时候咱们家的肉铺，一天能卖三头猪。”
李桂芳一时语塞，赌气把剔骨刀恨恨地扎在案板上。
10点多的时候，街上的人更少了，“这街上撂棍都打不到人”李桂芳嘀咕一句回家做饭去了，肉摊前暂时清静下来。
苏三河坐在小马扎上，望着街道尽头白水河以及岸边的古税关遗址。
那里曾是古镇最繁华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商船在此停靠纳税。
如今只剩下几块残碑，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一个矮胖油头陌生人在税关遗址前驻足良久，然后朝肉摊走来。
“老板，请问这古镇上，有没有懂老物件的？”
来人问道，眼神在苏三河脸上打量。
苏三河摇摇头：“不太清楚。
您要买肉吗？”
来人笑了笑，买了两斤排骨，临走时又说：“我听说，古关税银曾经有一批在战乱中失踪了。”
“都是传说。”
苏三河平静地回答。
矮胖油头陌生人腰间“滴滴、滴滴”响了起来，他摸出BP机看了眼，便问道：哪里有公用电话。
苏三河指了指旁边的李福成小卖部。
苏三河独自坐在肉摊后面，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在这里教他认船——盐船、粮船、布船、客船...百舸争流。
如今河面空空，只有几只水鸟掠过。
午时刚过，苏三河便收了摊。
古镇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只余下几声零落的犬吠。
他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一片沉寂。
饭桌上有只扣着碗的盘子，掀开来，是半碟炒青菜和几块咸鱼，己然没了热气。
里屋的门虚掩着，能听见妻子李桂芳均匀的鼾声——她显然是吃过了，自个儿先歇下了。
他没作声，默默地将饭菜端到灶上，生了小火，慢慢地煨着。
等待的间隙，他从碗橱深处摸出那个褐色的酒瓶，给自己面前的搪瓷杯倒上了小半杯。
酒液澄黄，是本地最常见的粮食酒，烈，且呛口。
他并不急着喝，只是就着那点微末的酒气，坐在厨房的小凳上，慢慢地抿着，一口，再一口。
每一口都抿得极慢，极珍惜，仿佛那不是酒，是能暂时熨平生活褶皱的良药。
他不敢多喝，拢共也就倒了二两的样子。
下午，他还得开着那辆喧闹破旧的柴油三轮车，突突地驶出古镇，去往周边的村落，挨家挨户地看猪、谈价。
若是顺利收上一两头，明天凌晨，天还墨黑的时候，他就得在自家后院的石台上，将它们变成案板上新鲜的猪肉。
杯底将尽，饭菜也温了。
他囫囵吃下，洗净碗筷，一切收拾妥当。
然后走到院中，检查那辆维系一家生计的三轮车，油箱是满的，轮胎气也足。
他站了一会儿，目光越过古老的院墙，望向远处在午後阳光下静静流淌的河流，眼神里有片刻的空茫，随即又沉淀为日复一日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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