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贴吧

黑石城的风总是裹着沙砾，刮在脸上生疼，像钝刀子割肉。城西“忘忧坊”的破旧酒旗在风里挣扎，发出裂帛般的呜咽。沈遗缩在柜台后，指尖在油腻的算盘上跳跃，发出清脆细密的“噼啪”声，将一坛劣酒、三碟茴香豆、半斤酱牛肉的账目，利落地归拢进竹简末尾。酒气混着汗酸味，还有角落散不出的霉味，顽固地钻进鼻腔。他目光掠过柜台角落——那里躺着一块巴掌大的断剑残片，边缘布满锈蚀的孔洞，暗沉无光，像是被遗忘的枯骨。每次看到它，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心底深处某个地方，便传来无声的嗡鸣，冰冷又沉重。

“沈家小子！死哪去了？前头没酒了！”掌柜老孙头嘶哑的吼声穿透大堂的嘈杂。

沈遗应了一声，声音低哑平静。他抱起沉重的酒坛，从逼仄的柜台后走出，走向喧闹的大堂。脚步踩在坑洼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大堂里挤满了粗豪的汉子，汗气蒸腾，划拳声、咒骂声、拍桌声搅成一锅滚烫的粥。他瘦削的身影在人群缝隙里灵巧地穿行，像一尾滑入浊水的鱼，避开那些胡乱挥舞的胳膊和泼溅的酒液，将酒坛稳稳送到一张张粗木桌上。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偶尔抬起，锐利如鹰隼掠过水面，瞬间扫过全场，又迅速敛去所有锋芒，只剩一片疲惫的沉寂。

门外陡然传来的凄厉惨叫，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开了酒坊里沉闷的喧嚣。紧接着是鞭子破空的脆响，一下，又一下，抽打在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声，其间夹杂着老人含混痛苦的哀嚎和压抑的哭泣。

酒坊里的喧嚣诡异地凝滞了一瞬。汉子们脸上的醉红褪去几分，面面相觑，眼神躲闪，最终纷纷低下头，死死盯住面前的酒碗或油腻的桌面，仿佛那粗陶碗底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拍桌子的手僵在半空，划拳的叫嚷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鞭子抽打声，一内一外，割裂着空气。

沈遗的脚步顿在通往酒窖的狭窄过道口。他背对着门口，抱着酒坛的手臂绷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几乎要嵌入粗糙的陶坯里。那鞭打声，一下下，仿佛抽在他自己早已结痂的记忆上，裂开细密的缝，渗出冰冷粘稠的痛楚。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腮边咬肌鼓起一道凌厉的棱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腥甜血气。不能回头。每一次回头，都是万丈深渊。

“老东西！不长眼的东西！爷的袍子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能碰的？”门外传来尖利刻薄的喝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残忍快意，“给我打！抽烂这身贱骨头！”

那哭泣声陡然拔高，带着孩童撕心裂肺的惊恐：“爷爷！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我爷爷了！呜呜呜……”

孩童的哭声像一把淬毒的锥子，狠狠扎进沈遗的耳膜，刺穿了那层名为“隐忍”的厚茧。他霍然睁开眼！眼底不再是沉寂的死水，而是骤然燃起两点幽寒刺骨的火焰，仿佛沉埋地底的玄冰被瞬间点燃。身体比意识更快，猛地将怀里的酒坛往旁边空桌上一顿！陶坛底砸在木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浊黄的酒液剧烈晃荡，溅出几滴。

就在这一顿的刹那，他的右手闪电般从桌上掠过，抄起一只豁口的粗陶酒碗，五指骤然发力！咔嚓！脆响声中，酒碗碎裂，几块边缘锋锐的碎片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肉。

他旋身，目光如冰冷的铁锥，瞬间钉在酒坊门口。

门外狭窄的街道上，两个身着青色劲装、胸口绣着银色山崖纹样的年轻修士，神情倨傲，眼神轻蔑。其中一个身形高瘦，手持一条乌黑油亮的长鞭，正狞笑着高高扬起，鞭梢染着刺目的暗红，眼看又要朝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卖炭老人抽下！老人破旧的棉袄被撕裂，露出底下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一个六七岁、满脸煤灰的小女孩正扑在老人身上，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徒劳地遮挡，瘦弱的脊背因恐惧和哭泣而剧烈颤抖。

高瘦修士扬起的手臂带着风声落下！

时间在沈遗眼中骤然拉长、扭曲。鞭梢破空的轨迹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骤然分解！无数细若游丝、微微扭曲颤动的金色线条凭空浮现，密密麻麻地交织在那条鞭子的运动路径上，构成一张瞬息万变、繁复到令人眩晕的网。这奇异的视野并非第一次出现，每一次都伴随着灵魂深处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冰冷窥视感。沈遗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脑中的嗡鸣，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这张“灵络”之网中最为黯淡、最为滞涩的那个点——就在鞭梢前段三寸左右，一条丝线扭曲得近乎断裂！

就是现在！

沈遗手腕猛地一抖！蓄满劲力的指尖闪电般弹射而出！

嗤！

一点微不可查的破空锐响！

那块边缘锋锐的陶片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灰影，精准无比地切入了那鞭子“灵络”中最为脆弱黯淡的节点！

啪嚓！

一声异样的脆响！

那势大力沉、即将抽落在小女孩背脊上的乌黑长鞭，竟如同被无形的利刃从中斩断！鞭梢带着半截鞭身，软绵绵地垂落在地，像一条瞬间死去的毒蛇。扬鞭的高瘦修士只觉得手中鞭柄猛地一轻，一股突兀的力道反震回来，震得他手腕发麻，踉跄后退一步，脸上狞笑瞬间僵住，化为错愕与难以置信。

“谁？！”另一个矮壮些的修士反应极快，厉声断喝，阴鸷的目光如毒蛇般扫向人群，瞬间锁定了站在过道口、还保持着投掷姿势的沈遗。

整个街道死寂一片。卖炭翁的呻吟、小女孩的抽泣都停滞了。酒坊里，所有酒客都屏住了呼吸，骇然地看着门口，又惊恐地望向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低头算账打杂的少年。老孙头缩在柜台后，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矮壮修士的视线如同淬毒的钩子，牢牢钉在沈遗身上。他看清了沈遗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脸庞，看清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着酒渍油污的粗布短褂，看清了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一丝被蝼蚁冒犯的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找死！”矮壮修士眼中凶光暴涨，杀机毕露。他一步踏出，地面青砖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腰间长剑呛啷一声出鞘半尺，寒光刺目！一股凌厉如实质的锋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炼气修士特有的威压，直冲沈遗！

冰冷的杀意如同冰水当头浇下。沈遗全身汗毛倒竖，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对方拔剑的动作在他眼中再次分解——无数代表着力量凝聚与流转轨迹的“灵络”金丝，在那柄出鞘半寸的长剑周围疯狂缠绕、汇聚、压缩，集中于剑锷下方三寸之处，那一点的光芒刺眼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个清晰的“破绽”，一个足以致命的空隙！

但这一次，那“灵络”所蕴含的力量太过强大、太过凝聚，远非刚才的鞭子可比。强行窥视带来的反噬如同钢针狠狠扎进沈遗的太阳穴，视野边缘瞬间泛起大片浓稠的黑翳，耳中尖锐的嗡鸣几乎要撕裂他的头颅！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燃烧起来，冷热交加，剧烈冲突，几乎要将他从内部撕裂！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猩红。

他不能退！身后是绝望的老人和孩子，是某种一旦退却便会永远崩塌的东西。

矮壮修士的狞笑近在咫尺，长剑即将完全出鞘！

沈遗的目光在剧痛和眩晕中猛地钉在地上！就在他脚边不远，一根被酒客遗弃的、用来拨弄炭火的烧火棍斜斜躺着，黝黑、粗糙，毫不起眼。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触及那根烧火棍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脑海中仿佛有一根沉寂已久的弦被无形拨动，发出低沉而宏大的震鸣！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冰冷呼唤，顺着脚掌轰然涌入！脚下这片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坑洼不平的黑石地面，在沈遗骤然收缩的瞳孔里，陡然变得不同！

无数道细长、扭曲、黯淡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暗红色“灵络”，如同沉睡大地的古老血脉，从地底深处被惊醒！它们杂乱无章地交织、蔓延，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烈火焚烧后的焦灼、金铁交击的铿锵回响……无数模糊而狂暴的嘶吼与刀剑碰撞的幻音，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这些“灵络”大部分都沉寂断裂，唯有一道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暗红细丝，如同垂死的蚯蚓，正恰好从他所站的位置，蜿蜒延伸向那根斜躺在地的黝黑烧火棍！

一股源自血脉的冰冷冲动，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压过了头颅撕裂般的剧痛。沈遗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弯腰，一把抄起脚边那根冰冷的烧火棍！

就在他的五指紧紧握住那粗糙木棍的刹那——

轰！

脚下大地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沉闷压抑了千万年的咆哮！那道连接着他与烧火棍的暗红“灵络”骤然被点亮！一股微弱却无比纯粹、无比凝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意念的冰冷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强行唤醒，顺着那根不起眼的烧火棍，轰然倒灌入沈遗的掌心、手臂，瞬间冲遍全身！

“嗯？”矮壮修士的长剑已完全出鞘，森寒的剑锋直指沈遗眉心，杀意凛冽。然而就在沈遗握住那根烧火棍的瞬间，他心中警兆狂鸣！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手持烧火棍的羸弱少年，而是一柄刚从尸山血海中拔出、饮饱了鲜血的绝世凶刃！

沈遗握棍的手在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那涌入体内的冰冷“剑意”太过霸道，几乎要撑裂他脆弱的经脉。他死死盯着矮壮修士，那双染上血丝的眼眸深处，倒映出对方惊疑不定的脸，也清晰地映照出对方手中长剑上那刺目欲裂的“灵络”节点！

没有言语，没有招式。

沈遗只是凭着那股冲入体内的决绝意念，凭着脑海中那清晰到刺眼的“破绽”，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黝黑的烧火棍，朝着矮壮修士身前虚空那一点凝聚到极致的“灵络”节点，平平无奇地递了出去！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可笑，像孩童第一次握剑。

嗡——！

棍头所向，空气却发出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厉啸！一道肉眼可见的、细微却凝练到极致的暗红气线，如同烧红的细铁丝，骤然从棍头迸射而出！它撕裂空气，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束缚、洞穿一切阻碍的惨烈意念，精准无比地点向矮壮修士剑势最强、同时也是最弱的那一点！

矮壮修士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瞬间倒竖起来！那根黝黑的烧火棍，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一柄开天辟地的巨剑！无边的凶煞与死亡气息将他彻底淹没！他怪叫一声，体内灵力疯狂爆发，再也顾不得进攻，将全部力量灌注于长剑之上，拼命回撤格挡！

嗤啦！

暗红气线无声无息地撞上了仓促回防的剑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如同热刀切过牛油般的细微撕裂声。

矮壮修士手中那柄寒光四射的长剑，剑脊处瞬间出现一个细小的焦黑孔洞！一股冰冷、狂暴、带着无尽戾气的诡异力量顺着剑身逆冲而上！

“噗！”矮壮修士如遭重锤轰击，脸色瞬间煞白如金纸，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街道对面的土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尘土簌簌落下。他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几丈外的地上，剑身黯淡，那焦黑的孔洞边缘，竟有细微的裂痕蔓延开来。

整个街道，落针可闻。

风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那矮壮修士在墙角痛苦压抑的呛咳声，和断鞭的高瘦修士呆若木鸡、如同见鬼般的表情。

沈遗依旧保持着那递出烧火棍的姿势，木棍斜指前方。棍头，一缕极淡的暗红烟气缓缓飘散。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散乱的碎发遮住了眉眼，只有紧抿的唇角，残留着一抹刺目的猩红。体内翻江倒海，那股引动的冰冷“剑意”正在迅速退潮，留下的是经脉如被砂纸磨过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空虚乏力。更深处，一种冰冷滑腻、带着诱惑低语的东西，似乎随着这次力量的宣泄，悄然在他意识深处探出了触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剧痛和眩晕尚未退去。目光掠过地上惊魂未定、抱作一团的祖孙，掠过酒坊门口那一张张写满骇然、恐惧、难以置信的脸孔，最终落在地上那柄断裂的乌黑长鞭，和远处那柄剑脊被洞穿的、失去光泽的长剑上。

他闯祸了。捅破了天大的窟窿。

青崖剑宗。

这四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套上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