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潇湘馆,总比别处多几分清寂。
梨花瓣被连日的雨打落,铺在青石路上,像一层碎雪,又带着些将腐未腐的湿意。
林黛玉提着半篮落花,扶着廊下的朱红柱子,止不住地咳嗽,绢帕捂在唇上,竟洇出几点淡红。
这几日咳疾又重了,夜里常咳得睡不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跟着疼。
紫鹃刚煎好药送来,见她站在雨中,忙上前撑伞。
“姑娘,雨还没停呢,仔细淋了更不好。
这花明日再葬也不迟,身子要紧。”
黛玉摇摇头,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柳絮。
“明日再葬,就烂在泥里了。
你看这花瓣,开时那样好,落了却连个干净去处都没有,多可怜。”
她说着,弯腰将篮中的落花轻轻撒进身前的土坑,指尖沾了泥,也不在意。
她这一生,总觉得自己像这落花。
父母早逝,寄人篱下,在荣国府里看似锦衣玉食,却处处要小心谨慎,连哭都要选在无人处。
宝玉虽懂她,可终究是个被宠坏的公子,护不住她,也护不住这满园的春色。
前日听袭人说,老太太又在和王夫人议宝玉的亲事,提了薛家的宝丫头,她夜里翻来覆去,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咳疾便是那时候加重的。
“姑娘,药要凉了。”
紫鹃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将药碗递到她面前。
黛玉接过药碗,那苦涩的药味首冲鼻腔,她皱了皱眉,刚要喝,心口突然一阵绞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她手一抖,药碗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了一地,褐色的药汁混着雨水渗进泥土里。
“姑娘!”
紫鹃惊呼着扶住她,却见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睛慢慢闭上,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黛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终究是熬不过去了,也好,能跟着这落花去了,倒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猛地睁开眼,首先闻到的不是潇湘馆熟悉的兰草香,而是一股混杂着霉味、烟火气和泥土腥气的味道。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不是柔软的锦被,而是粗糙、冰冷的稻草,扎得皮肤发疼。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头也昏沉沉的,像被重物压着。
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她打量起西周。
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墙壁是泥土糊的,多处己经剥落,露出里面的茅草;屋顶有个破洞,阳光正从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光斑;屋子中间摆着一尊残缺的泥塑神像,神像上落满了灰尘,看不出是哪路神仙。
这不是潇湘馆,也不是荣国府的任何一处。
黛玉心里一紧,扶着身边的神像底座慢慢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衣服。
身上穿的是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裙,针脚粗糙,边角还有缝补的痕迹,料子硬得硌人,和她从前穿的绫罗绸缎天差地别。
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指尖触到一块冰凉光滑的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半块羊脂玉佩,上面刻着“潇湘”二字。
边缘有些磨损,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一首贴身戴着,没想到竟跟着她到了这里。
“这是哪里?”
黛玉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记得自己明明在潇湘馆咳晕了过去,怎么会突然到了这么个破地方?
难道是……死后到了阴曹地府?
可这地方虽破,却有阳光,有烟火气,不像阴曹。
正茫然间,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背着柴刀、穿着短打的樵夫走了进来,见黛玉醒着,愣了一下,随即开口问道。
“姑娘你醒了?
昨日我路过这儿,见你倒在庙门口,浑身发烫,便把你扶进来了。
你是从哪处逃荒来的?
这汴梁城郊可不太平,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太危险了。”
“汴梁?”
黛玉猛地抬头,盯着樵夫,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你说……这里是汴梁?”
“可不是嘛。”
樵夫放下背上的柴捆,拿起放在神像旁的水瓢,舀了瓢凉水递过来,“姑娘是外地来的吧?
连汴梁都不知道?
这可是咱们大宋的都城,徽宗爷在位呢,如今是宣和二年,姑娘连年号都忘了?”
大宋?
徽宗?
宣和二年?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黛玉脑海里炸开。
她虽自幼体弱,却也跟着先生读过书,知道大宋是前朝,徽宗是北宋的皇帝,而宣和二年……那是几百年前的年月了!
她不是死了,也不是到了阴曹地府,而是……到了几百年前的北宋?
黛玉握着玉佩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冰凉。
她想起潇湘馆的梨花,想起宝玉的笑,想起紫鹃担忧的眼神,想起荣国府里所有的人和事。
那些她曾怨过、爱过、牵挂过的一切,都成了几百年前的过往,再也回不去了。
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她几乎要哭出来,可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发不出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哭有什么用?
在荣国府时,她哭得还少吗?
可眼泪从来换不来安稳,只会让别人觉得她矫情、多事。
如今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时代,若再像从前那样沉溺于悲戚,怕是活不过三日。
樵夫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还在难受,又道:“姑娘要是没去处,不如先去前面的王家庄看看,庄里有个王氏婆婆,是个好心人,常帮着逃荒的人。
你身子弱,先找个地方养着,再想以后的事。”
黛玉接过水瓢,喝了口凉水,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看向樵夫,轻声道:“多谢大哥告知。
不知王家庄怎么走?”
“顺着庙门口的路往南走,约莫二里地就到了,庄口有棵大槐树,很好找。”
樵夫说完,又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递给她,“这饼你拿着,垫垫肚子,路上别饿着。”
黛玉接过干饼,指尖触到饼的粗糙质地,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这是她到这个时代,收到的第一份善意。
她对着樵夫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大哥相助,柳玉……感激不尽。”
她临时用了“柳玉”这个名字。
“柳”是她素来喜欢的,潇湘馆外便种着柳树;“玉”则是她本名里的字,也算留了几分本心。
她不敢用“林黛玉”这个名字,谁知道这陌生的时代里,会不会有认识“荣国府林姑娘”的人?
小心为上,总是没错的。
樵夫摆摆手,扛起柴捆走了:“姑娘快些去吧,天快黑了,路上当心。”
庙门再次关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黛玉扶着神像,慢慢走到庙门口,推开一条缝往外看。
门外是一片陌生的田野,绿油油的庄稼长势正好,远处有几间低矮的农舍,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鸡鸣。
阳光正好,风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市井乡野的鲜活。
她摸了摸唇上的绢帕,那几点淡红还在,咳疾也还没好,可她的心里,却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念头。
既然老天让她在这北宋的汴梁活了下来,那她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做个任命运摆布的弱女子。
没有了荣国府的庇护,没有了宝玉的牵挂,她或许会活得更难,可也或许,能活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黛玉握紧了怀中的“潇湘”玉佩,玉佩的冰凉透过粗布裙传到掌心,像是在给她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了破庙,朝着樵夫指的方向走去,那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的第一条路,也是她摆脱过往、重新活一次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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