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目击者

雨下得正浓。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瓢泼般倾倒下来的暴雨，砸在警车蓝红闪烁的顶灯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噼啪声。夜色被雨水搅得浑浊不堪，连路灯的光晕都显得模糊而遥远。

孙佩佩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的。只记得接到电话时，那头陌生又冰冷的声音，只记得电话挂断后耳边持续不断的嗡鸣，还有刹那间抽空了全身力气的恐惧。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口，湿透的头发黏在脸颊和脖子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胸腔里只有一颗快要炸开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警戒线拉了起来，黄色的，在湿漉漉的雨夜里格外刺眼。线外围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大概是附近被惊动的居民，撑着伞，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混杂着好奇与惊惧的神情。雨水冲刷着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流，漫过孙佩佩的帆布鞋，但她浑然不觉。

“让我进去！那是我朋友！叶珊珊！她住在里面！”孙佩佩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她试图弯腰钻过警戒线，却被一名穿着警用雨衣的警员拦住了。

“小姐，对不起，里面是现场，不能进去。”警员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雨夜的沉闷。

“我是孙佩佩！我刚接到电话！珊珊她……她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孙佩佩抓住警员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警员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孙小姐，请你冷静一点。我们正在处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便服、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巷子深处昏暗的光线中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用塑料膜草草盖着，眉头紧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凝重。他是刑警队的李洪涛。

李洪涛看到了孙佩佩，快步走了过来，对拦着她的警员摆了摆手：“让她过来吧，她是死者闺蜜，按规定……做一下笔录。”

“死者”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孙佩佩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李洪涛适时地扶了她一把。

“孙小姐，节哀。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李洪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引着孙佩佩走向旁边一个临时搭起的雨棚下，那里光线稍微好一些，能避一避雨。

雨棚下还站着几个人，男女都有，脸色都很难看，有人在小声啜泣，有人眼神呆滞地望着地面。孙佩佩认出其中一个是住在叶珊珊楼下的王阿姨，一个是经常给这片区送快递的小哥，还有几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邻居。他们都是目击者？孙佩佩混沌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李洪涛开始例行公事地询问：“孙佩佩小姐，请问你最后一次联系叶珊珊是什么时候？”

孙佩佩机械地回答：“今天……不，昨天下午，大概四五点的时候，我们通过电话，约好周末一起去逛街……”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你接到通知后赶到现场，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或者，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李洪涛一边记录一边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孙佩佩的脸。

异常？可疑的人？孙佩佩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李洪涛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条幽深的小巷深处。现场勘查灯惨白的光打在那片区域，能看到湿滑反光的地面，和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正在忙碌的技术人员的背影。叶珊珊就倒在那个角落，她住了两年的公寓楼下。这个认知让孙佩佩的胃部一阵翻搅。

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巷子两侧斑驳的墙壁，堆放的杂物，还有那个正对着案发角落、此刻闪烁着工作指示灯的老旧监控摄像头。然后，就在她的目光即将收回来的一刹那——

巷子更深处，一个堆放垃圾箱的拐角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雨太大了，视线极其模糊。但那绝不是错觉。一个身影，穿着深色的衣服，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那个身影就静静地立在阴影中，仿佛在注视着现场的一切，又仿佛只是偶然停留。帽檐下，似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了孙佩佩的身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孙佩佩的脚底窜上头顶，比这冰冷的雨水还要刺骨。她猛地抓住了李洪涛的胳膊，手指因为恐惧而收紧。

“有……有人！”她失声叫道，声音尖利得划破了雨夜的沉闷，“那里！垃圾箱后面！有个人！戴帽子的！”

李洪涛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叫喊惊了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猛地望去。其他几个雨棚下的目击者也纷纷抬头，惊恐地看向那个角落。

几名附近的警员也立刻警觉起来，迅速打开强光手电，冲向垃圾箱后方。光束在雨幕中晃动，仔细搜索着每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

除了几个歪倒的垃圾箱和被雨水冲散的废弃物，什么都没有。墙壁湿漉漉的，地上是杂乱的脚印和泥水，根本没有可以藏下一个人的空间。

“孙小姐，你看到什么了？”李洪涛收回目光，看着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孙佩佩，语气带着疑问。

“一个人！戴鸭舌帽的！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孙佩佩激动地指着那个方向，语无伦次，“他刚才就在那里！真的！我看见了！”

一名搜索完毕的警员跑回来，对李洪涛摇了摇头：“李队，什么都没发现。可能是影子或者看花眼了，雨太大了。”

李洪涛皱了皱眉，重新看向孙佩佩，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一丝不耐。“孙小姐，你情绪太激动了。我们已经初步询问了前面六位发现并报警的目击者，他们的证词都很清晰，现场勘查和监控录像也在调取。你需要冷静一下。”

前六个？我是第七个？孙佩佩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那个消失的黑影。“不！我不是幻觉！我真的看见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她还试图争辩。

李洪涛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好了，先别想了。小周，带孙小姐去车上休息一下，暖和暖和，等情绪稳定点再做笔录。”他招呼过来一个年轻的警员。

被称为小周的警员周伟走了过来，是个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他同情地看了孙佩佩一眼，轻声说：“孙小姐，跟我来吧。”

孙佩佩被周伟半扶着，带离了雨棚。她不甘心地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拐角，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那里，仿佛要抹去一切痕迹。那个黑影消失了，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但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冰冷眼睛，却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坐进开着暖气的警车后座，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车窗外的世界被雨水扭曲，警灯的光芒像绝望的符号，不断闪烁。叶珊珊死了。而她，孙佩佩，作为第七个到达现场的人，看到了一个其他人都没有看见、甚至连监控都可能无法捕捉到的黑影。

是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吗？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被只有她看见了？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叶珊珊灿烂的笑脸和那个阴森的鸭舌帽黑影交替出现，让她几近窒息。

笔录最终是在警车上完成的。孙佩佩坚持提到了那个鸭舌帽男人，但负责记录的周伟笔下停顿了几次，最终只是在备注栏里简单地记了一笔：报案人情绪激动，声称见到可疑黑影，经查不实。

当孙佩佩按下手印，从警车上下来时，雨势稍微小了一些。现场的人正在陆续撤离，叶珊珊的遗体也被蒙上白布，抬上了运尸车。那一抹刺眼的白色，成了孙佩佩今夜最后的记忆。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车辆远去，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叶珊珊一起被带走了。这时，李洪涛再次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小巧的女式钱包。

“孙小姐，这是叶珊珊的遗物，暂时由你保管吧。”李洪涛将证物袋递给她，顿了顿，补充道，“关于你说的那个黑影……我们回去会再仔细查看监控录像。但在此之前，希望你尽量保持冷静，不要过度悲伤，也不要……胡思乱想。”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安慰，但孙佩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潜藏的意思：他并不相信她的话。

孙佩佩默默地接过钱包，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证物袋，里面那个绣着可爱猫咪图案的钱包，是叶珊珊去年生日时她送的礼物。物是人非，锥心的痛楚再次袭来。

她抬起头，望着李洪涛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逐渐散去的人群和恢复寂静的小巷。雨还在下，只是从倾盆变成了绵密。黑夜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罩住。

第七个目击者。一个看到了不存在之物的目击者。

真相，难道真的会因为她这个“第七人”的介入，而开始偏离预定的轨道吗？

孙佩佩握紧了手中的证物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不知道答案，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而那个鸭舌帽黑影，无论是否存在，都已成为她噩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