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掴外卖员

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电动车破开街道上横流的积水，轮子碾过，溅起浑浊的水花，毫不留情地打湿了我早已湿透的裤脚。导航上，目的地“凌云科技大厦”的红点近在咫尺，但最后一个路口，红灯像是故意卡着我脖子，亮得刺眼。

时间，下午一点零三分。

订单预计送达时间，下午一点整。

超时三分钟。不，等冲过这个路口，停好车，再冲上那座恨不得把电梯安在云顶的写字楼，至少超时五分钟。

头盔下的额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眉骨往下淌，蛰得眼睛生疼。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得跟擂鼓一样，不是因为累，是憋闷。这鬼天气，这见了鬼的订单调度系统，偏偏派给我一个地址在二十八楼，备注还他娘写得趾高气扬的订单：“务必准时，林总时间宝贵，超时必究！”

林总？哪个林总这么大排场？我啐了一口混着雨水的唾沫。

绿灯终于亮了。我拧紧电门，电动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吼，蹿了出去。凌云科技大厦，本市地标之一，玻璃幕墙在雨幕中也显得冷硬逼人。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在我和我的破旧电动车上停留了几秒，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送外卖的？那边，货梯！”他手一挥，指向大楼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我没工夫计较这种区别对待。停好车，拎起保温箱里那份价格不菲的日料套餐——包装精致，隔着袋子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一头扎进了货梯。货梯里弥漫着一股潮湿混合着机油的味道，运行起来慢得让人心焦，咣当咣当，一层一停，仿佛每个楼层都有搬不完的货物。

二十八楼。电梯门一开，冷气混合着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与货梯里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我狼狈的身影：外卖员的荧光色马甲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一缕缕耷拉着，往下滴着水，运动鞋边缘沾着一圈泥渍。

前台后面坐着两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正凑在一起看手机，发出压抑的笑声。听到电梯动静，其中一个抬起头，看到我，笑容瞬间收敛，换成一种程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貌。

“你好，送餐。”

“哪位的？”

“林总，林……林建国总裁。”我看了眼订单上的全名。

女孩指了指里面：“直走，最里面那间总裁办公室。”

走廊很长，安静得只剩下我湿鞋子踩在地毯上的闷响和一些格子间里隐约传来的键盘敲击声。越是往里走，装修越是奢华，空气里那种“我很贵”的气息也越发浓重。最里面，两扇厚重的实木门，上面挂着锃亮的铜牌：总裁办公室。

深吸一口气，敲门前，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

一点零八分。

超时八分钟。操。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

我推门进去。办公室大得离谱，一整面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雨景。一个穿着藏蓝色西装、梳着一丝不苟背头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讲电话。他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吗？方案重做，下班前我要看到新的放在桌上！”

他挂了电话，缓缓转过身。四十多岁，保养得宜，眼角有些细纹，但眼神锐利得像鹰。他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里拎着的外卖袋上，又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几点了？”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

“林总，抱歉，外面雨太大了，路上……”

“我问你几点了？”他打断我，语气加重。

“一点零八……实在对不起，路况……”

“订单上写的是几点？”他踱步走过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但压迫感却一步步增强。

“一点……”我感觉到喉咙发紧。这种场面，我遇到过，但这次，气氛有点不对。

“超时八分钟。”他在我面前站定，比我高出小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知道八分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没说话。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

他忽然笑了，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嘲弄的笑。“意味着，你可能耽误了我一笔几百万的生意。”他指了指我手里的外卖，“就因为你，和这盒垃圾。”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实，外面格子间似乎有细微的骚动，有人假装经过，探头探脑。

他伸出手，不是接外卖，而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两张红色的钞票。然后，在我面前，慢条斯理地，将钞票撕开。

“刺啦——”

纸币撕裂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

他又抽出几张，继续撕。动作优雅，却透着一种残忍。

很快，他手里有了一小撮红色的碎纸片。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戏谑。

“送一单，能赚多少？五块？八块？”他晃了晃手里的碎纸片，“这里，差不多两百块。”

他手一扬，碎纸片劈头盖脸地朝我扔来。红色的碎片，像一场羞辱的雪，落在我的头上、肩上，还有几片粘在我湿漉漉的马甲上。

“穷鬼，”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跪下，把这些碎片，一张一张，舔干净。舔干净了，这单的钱，不用你赔，这些碎钱，也够你跑好多天了吧？”

我的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传来尖锐的痛感。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幸灾乐祸的低笑，还有手机摄像头对准这里的微弱反光。

跪下？舔干净？

我抬起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优越感和残忍的脸。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我胸腔里即将爆裂的心跳。

然后，我动了。

不是跪下。

是抬起了我的右手。

用尽了我这二十多年积攒的所有憋屈、愤怒、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宿命般的嘲弄。

狠狠地，扇了过去！

“啪——！”

一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炸响在这间奢华宽敞的总裁办公室。

力量之大，让林建国猝不及防，他脑袋猛地一偏，脸上瞬间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他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打翻了上面的一个笔筒，哗啦一声，文具散落一地。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眼神从错愕迅速转为暴怒：“你……你敢打我？！”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瞬间炸锅！

“打人了！”

“保安！快叫保安！”

“林总！”

脚步声杂乱地冲过来，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高马大的男人率先冲进办公室，后面跟着一群目瞪口呆、举着手机的员工。

“抓住他！给我往死里打！”林建国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抖，气急败坏地咆哮。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就要上来扭我的胳膊。

我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慢慢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愤怒、等着看好戏的目光中，我掏出了手机。那是一款看起来很普通的智能手机，甚至边角有些磨损。

我划开屏幕，找到通讯录，拨通了一个号码，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听了。

一个略显苍老，但充满威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谦恭的声音传了出来，通过手机扬声器，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

“小林董？您……您怎么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有什么吩咐？”

这个声音……

办公室里，包括捂着脸的林建国，所有的人都僵住了。

有几个老员工脸上露出了极度惊骇和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似乎认出了这个声音。

我没理会众人的反应，对着手机，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侃：

“爸，”我清晰地吐出这个字，看到林建国的瞳孔猛地收缩，“没什么大事儿，就是送外卖路过凌云科技，被你们这儿的林建国林总……带人给围了，说要打死你儿子。”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

一秒，两秒……

然后，是倒吸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那个苍老声音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什、什么？！林……林董？！您、您怎么在……在送外卖？！建国他……他疯了不成？！您把电话给他！立刻给他！”

“爸，别急。”我语气依旧平淡，目光扫过面如死灰、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的林建国，还有那群彻底石化、举着手机不知该拍还是该放下的员工，最后落在地上那些红色的纸币碎片，以及我刚才被推搡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一张沾了半个泥脚印的、材质特殊的名片上。

我弯腰，慢条斯理地捡起那张名片，吹了吹上面的灰，用手指擦掉泥印，露出了上面烫金的字样和集团徽标。

然后，我向前一步，走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林建国面前，将名片在他眼前晃了晃，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办公室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总是吧？看来你之前没认出我。”

我顿了顿，迎着他绝望而恐惧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林深。”

“林氏集团唯一继承人，也是你一直想见、却连预约资格都没有的……集团董事会副主席。”

“从法律意义上讲，现在，我应该是你的……”

“……新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