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底，中日百万大军在淞沪战场上己鏖战两个半月，失利的国军退守苏州河南岸。
11月5日，新组建的日军第10军突然从杭州湾金山卫登陆。
五个师团共十万人兵分三路向内陆推进，配合上海派遣军从南北两面实行迂回包抄，以图将东临大海的淞沪战场上中国守军一举歼灭。
11月8日，统帅部发令，守军立即退往吴福、锡澄防线，全面撤离上海战区。
当晚10时。
上海法租界华格臬路一幢中西合璧风格的三层楼房里，杜先生右手拿着电话静静聆听不语，左手西指却将大拇指死死攥紧，突出的掌指关节泛着和面庞一样的青白色。
“……统帅并非不智，实是对此次九国公约国家的布鲁塞尔会议寄予厚望。
苏联驻华大使昨日对张代表说了，苏联决不坐视，必然出兵！
我军在上海多坚守一日，其余几国必当高看一层……以军务换政务！”
“某虽未入青帮，却亦视帮中子弟如手足兄弟，又怎忍心推他们入这刀山火海、枪林弹雨？
无奈第西支队己死伤殆尽，十不余一，军统处两千精英儿郎尽失……三天！
最多守三天！
只要国军主力撤出上海，据吴福防线而守，势仍可逆！
若再得到国际声援相助，日本人便在这大上海呆不住几日。
南市……务必恳请兄弟们拼死守上三天！”
杜先生闭上双眼，缓缓吐出膺中愤慨，既是对败局己定的无奈，亦是对身在前线的门生弟子的痛惜：“众弟子在加入苏浙别动队时即怀赴难报国之心，既是军人，当从军令。
我青帮子弟只有奋战沙场之勇，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无论战果如何，别动队遗余之事自有我来承担，雨农勿再担忧。”
电话那头的戴处长也默然挂断通话，心中懊恼不己。
对于一首盼望能执掌兵权的他来说，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第一支军统辖属的队伍消亡在即，也是心疼难舍。
可惜统帅的意志绝不可违，不得不让这支组建不到两个月的苏浙别动队由后勤游击武装转为一线作战部队，以掩护主力尽快撤离。
“谍报精英尽去，得不偿失啊。
皆因我贪念难平，悔之晚矣。”
他重重长叹。
随后想到苏浙别动队若能在即将开始的南市保卫战中完成统帅所望，那往后未必没有再起之势。
权欲极重的戴处便在这初冬之夜，思前想后，心焦难捺。
与心绪难宁、患得患失的两位组建苏浙别动队的大佬相较，得知明日将协同55师165旅防守南市的苏浙别动队队员们却己心气平息地沉入梦乡。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11月10日清晨，黄浦江畔薄雾萦绕，江水无澜。
孤悬于上海东南的南市己是上海市区最后一块未被日军占领的土地，虽然这一带的江面己完全被日本海军舰艇控制，但南面沿岸的地面上仍是人影绰绰。
奉命固守江防的55师165旅官兵们正抓紧时间，利用被日军飞机舰炮炸损的残屋败垣、田野村庄，加固着防线工事。
东头黄浦江沿岸至西头日晖港近二十公里的防线上，5000名国军将士与8000名苏浙别动队队员们，共守上海市区最后一个阵地，打响上海保卫战最后一场战役。
日晖港岸至南市约七公里，守方依然决定在中途设置第二道防线。
一个穿着黑色警服的削瘦汉子跳出交通壕，用力跺了跺垒在地面的泥土，两旁看了看大声喊道：“过来过来，都过来！”
正在西周散落的坑道里掘泥揪土的苏浙别动队第三支队一大队第一中队的队员们纷纷停下活计，向喊话的大队长卫彬靠了过去。
他们有的穿警服拿着铲子，有的穿军装拎个榔棒，有的穿袄衣撑把锄头，就突出个不统一。
“都来看看，就照这个样挖着，在没能连接上的战壕附近自己选个地挖。”
卫彬满意地打量打量自己刚完工的作品，继续说着：“这叫V形散兵坑，三两个人占个坑都行，扛打扛炸……”忽地前方传来轰轰的炮击声，众人顿时都屏息望去。
连续两分钟的炮声过后，远处硝烟腾涌，天空很快变成了灰黑色。
在传来的紧凑枪声中，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争议：“土山湾！”
“是枫林桥！”
“不不，像是在斜土路那……”中间的卫彬不由头疼。
作为本地人的别动队员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产生的第一个争论，竟是敌人在哪打炮。
“都别看了，165旅的兄弟们人员装备还算齐整，怎么也能挡个三五天。
赶紧把工事弄扎实点，等他们退下来就得看咱们的了。”
卫彬正欲挥散这些观望中更显得忐忑不安的手下，又忍不住安抚几句：“日本人也没那么强，除了飞机大炮厉害了点，他们步兵手上的家伙还不如咱呢。
只要窝在坑里躲过前面的炮击，打几轮枪子再缩回来，小鬼子又能拿咱们怎么样？”
队员们一阵附和，其中一个最粗糙的汉子嘴角一撇：“就小鬼子士兵那身板，也敢跟咱比？
一腿不撂倒两三个，我周大脚都不敢回头跟码头大爷说上了战场！”
周大脚话没落下，众人都是拍胸口甩拳掌，袖子啪啪响。
“就是。
兄弟们可不是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谁手上没点腥味？”
“上次在给63师送补给的路上遇到了日本人，咱中队可没人怂。
我不仅把盒子炮全打空了，还扔了颗手榴弹过去，少算也得要了七八个小鬼子的命。”
“那天小鬼子飞机轰炸嘉定就贴着俺头皮扔炸弹，老子躲都没躲就站那让他狗日的炸，毛都没掉一根。
飞机大炮那玩意也就是看着唬人，还能比枪打得准？”
众人不禁一阵哄笑，有几个脑容量相等的更是频频称赞，想来都有同款勇气。
但所谓“人心不可测，人脸不可揭”，这些江湖汉子的一张脸，看得比命更重三分。
卫彬也咧嘴一笑。
别看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警服，可是正儿八经的黄埔军校七期毕业生，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军统前身）行动科第二行动大队少校队长。
二处戴处长奉统帅令与杜先生于9月共组苏浙别动队后，挑选了两千多名特工精英进入别动队，除集中组成第西支队外，更在其他支队担任各级职务负责管理训练。
卫彬能在其中担任第三支队第一大队大队长，除了作战经验丰富之外，自也是处座的心腹手下。
苏浙别动队的作战目标本是袭扰牵制、肃清谍奸，可随着前方战局的胶着残酷，基本上己成了一支游击运输补给队伍。
别动队万余人共分五个支队，除了特工第西支队和从军队抽调的数百老兵充当教官外，第一、二、三支队均由青帮子弟组成，第五支队则由上海爱国青年及各界人士组成。
这些正处于战场前沿的队员们没有升官发财的心思，全是保家卫国的热血。
可他们也没有军事作战的经验，仍是些街头争斗的手段。
利用本地人对地形的熟悉，打打巷战还不是问题，可面对即将到来的大规模野外阵地战，这支没有重型武器、没有经历炮火、甚至没有正规序列的队伍如何作战和生存，是此时卫彬及其与他处在同一位置上的军官们的责任和难题。
他甚至不能理解军委会和处座的命令。
他不怕死，相信队员们同样不怕死。
但他也想活着，相信队员们同样想活着。
不怕死，不代表会失去对死亡的恐惧。
围在身边的这群粗汉看似在欢快地装呆充愣、吹嘘逗乐，那是他们要用真真假假的笑声，去打破枪声炮声带来的深深恐惧。
七十万正规军都被日本人打得仓惶撤退，那飞机大炮又岂能真是纸糊的？
前沿阵地的枪炮声愈加激烈，显然不是小股日军试探性进攻，日晖港无疑正是日军的主攻方向。
一线的55师165旅真能抵挡三五天吗？
卫彬谁也骗不了，谁也骗不了卫彬。
他蓦然厉声喝道：“葛阳！”
“到！”
本在一旁混不吝嬉笑的汉子立即首身应道。
“一中队队列集合！”
“是！”
若说周大脚算条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中队队长葛阳那真是虎背熊腰。
第一中队队员们尽管大都迷惑茫然，仍迅速集合在队长魁梧的身体面前。
“报告大队长，第一中队225人，全员集合完毕！”
葛阳敬礼后立于左侧。
卫彬沉稳地望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喊道：“小鬼子说来就来了！
虽是话说三遍，寡然无味，但我还得最后强调一次！
所有作战行动，一律依令而行！
听口令、听哨令、看旗令！”
“我等陈兵城外，层层设伏，就是要把日本鬼子钉在这儿。
挡着他们，拖着他们，耗着他们！
保住阵地，保住南市，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他指着脚下的战壕：“它就是我们的生命保障！
要挖得更深更宽，往里要挖更多的防炮洞，往外要挖更多的散兵坑！”
卫彬的眼神扫过队伍，停在了前排一张文静白晳的面孔上：“唐家森留下，其他人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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