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青瓷砸了釉。
隋文帝杨坚拈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案头摊开的奏章在晨光中凝固成模糊的墨影。
甘露殿的门窗被太监宫女豁然洞开，惊恐的声音带着变调的锐利：“天…天上…陛下看天上！”
那不是云。
不是飞鸟。
不是任何己知的天象异变。
一张巨大到足以覆盖小半个长安城天际的光幕，无声无息地悬浮在那里。
材质剔透如水，边缘流淌着难以名状的微光，投射下来的并非阴影，而是一种过于澄澈的、让万物微微失真的奇异光泽。
光幕上映着模糊扭曲的光影色块，无声，却自带一种无法忽视的磅礴存在感。
“妖…妖孽乎？”
宰相高熲的声音干涩。
宫墙上值卫的禁军金瓜脱手，“咚”地砸在御道金砖上。
长安城内，坊门开启的喧嚣戛然而止。
早起讨生活的小贩、打水的仆役、晨诵的学子，无论身份贵贱，皆仰着脖子，面色煞白地望着那面悬空的巨镜。
更远处，不知谁家胆小的妇人尖利地哭喊起来，紧接着是孩子懵懂的哭叫，牛羊不安的骚动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护驾！”
禁卫将军的嘶吼终于撕裂了沉寂。
金铁碰撞声、杂乱的脚步声轰然响起，长矛弓箭齐刷刷指向天空那片巨大的、静止的“不祥”。
杨坚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挥手止住了混乱，沉声道：“传太史令、钦天监！
召集群臣！
无令擅动、造谣惑众者，斩！”
------相似的混乱与惊怖，同时撕裂了不同时空的长空。
在洛阳紫微宫前，刚迁都不久的隋炀帝杨广一把掀翻了装饰着九重金珠的御案，美酒珍馐泼了一地。
“给朕把它射下来！”
他对着光幕咆哮，俊美的脸因惊怒而扭曲。
侍卫弯弓搭箭，雕翎铁箭呼啸着射向那虚空的光幕——箭矢如同穿透空气般穿了过去，没入云层，光幕纹丝不动，甚至清晰地映出御前侍卫那张因恐惧而变形的脸。
洛阳城鼎沸的人声瞬间被抽干，只余下死寂。
大唐，贞观初年。
甘露殿前的广场上，文臣武将肃立无声。
李世民负手而立，剑眉紧锁，望着太极宫上方那片光幕。
“陛下，”魏征沉稳的声音打破沉默，“吉凶未卜，妖祥未辨，徒然自乱阵脚。
不若传令长安城内外，谨守门户，静观其变，再图破解。”
太极宫内，才十几岁的李治被奶娘紧紧搂在怀里，仰着头，圆睁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小手指着光幕：“亮……好看……”宋朝，汴梁城，汴梁城瓦子里说了一整夜话本的苏轼，刚打着哈欠从门里探出头，便被眼前景象惊得呛咳起来。
他揉揉眼睛，又抬头，那光幕还在，清晰得像一张压城的宣纸。
“嘶……奇哉！
怪哉！”
他扶着门框站稳，酒意散了大半，“莫不是哪位仙人设的戏法？”
话虽如此，他心头也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他身后，整座汴梁城都醒了，人们从屋舍街巷中涌出，对着那片天指指点点，议论声如同闷雷滚过。
上都（大都）金帐前，刚继位的忽必烈骑在高大的战马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那片扰乱了上都安宁的光幕。
蒙元贵族们议论纷纷，喇嘛们手持转经轮大声诵经。
“长生天的旨意？”
忽必烈身边的怯薛低声猜测。
“旨意？”
忽必烈浓眉一扬，带着草原霸主的桀骜，“是战书，是示警，是挑衅？
查！
把它给我弄明白！”
明洪武元年的应天城（南京），刚从战场硝烟中走出的新都还带着粗砺的生机。
刚迁入新宫的朱元璋被内侍慌乱地唤醒，一把推开寝殿雕花的楠木窗。
当他亲眼看见紫金山方向那片几乎笼罩半个京城的光幕时，布衣天子的脸上不见惊恐，只有一种面对未知威胁时被激发出的、近乎狰狞的警觉和强悍。
“查！
给咱往死里查！
到底是元孽余党搞的鬼，还是什么山精水怪？”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闻声，己如一道影子般单膝跪于窗外，“遵旨！”
------与此同时，在光幕所连接的另一个平凡到几乎乏味的时空里，时间是早晨七点。
没有帝王的惊怒，没有朝野的恐慌，只有市井固有的喧嚣蒸腾而起。
“幸福里菜市场”—— 五个红色加粗喷漆大字潦草地刷在入口生锈的铁皮棚顶下。
空气里混杂着蔬果泥土的鲜腥、水产摊冰块的寒气、生禽区挥之不去的羽毛骚味，以及烤饼炉子飘出的浓郁焦香。
地面湿漉漉的，永远洗不干净。
喇叭里重复播放着毫无感情的“白菜五毛一斤特价处理”、“最后两筐鸡蛋快点抢”，声音被鼎沸的人声和三轮车喇叭轻易撕裂。
市场的黄金地段，B区第三摊位，人流涌动。
“李大妈，您可算来了！
这本地番茄我刚从通州拉来的，沙瓤！
便宜卖你！
三块五！”
“王大爷，那几捆菠菜您全要？
成！
给您抹个零头，再送您两根小葱！”
清脆响亮的叫卖声像一把快刀，在嘈杂的市场里劈开一条通道。
声源处，一个身影正利落地忙碌着。
摊主是个年轻女人，套着半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蓝色围裙，扎着高马尾，几缕微湿的碎发沾在她光洁的额角。
她个子不算顶高，但整个人就像一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红辣椒，饱满，挺拔，带着一股辣咧咧的劲儿。
她就是林辣辣。
菜市场公认的“女王”，B区3号摊位的绝对掌控者。
林辣辣的手快得像在变魔术。
左手接过一个老太太递来的零钱，三下五除二，几个硬币“哐啷”丢进铁皮钱盒。
右手己经抄起绑着塑料袋的杆秤，秤盘里几个青翠欲滴的大柿子椒被她熟练地拢成一堆。
“张姐，您的椒！
一斤二两，算您一斤！
给钱！”
动作麻利得带着风声。
她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过整个摊位。
隔壁摊老刘多占了半尺地盘，她眉峰一挑，老刘赶紧心虚地把挪过来的大冬瓜往后踹了踹。
远处水产区的鱼鳔扔过来了，她柳眉倒竖：“那边那胖子！
眼睛长脚底板了吗？
再乱扔把你丢进黄鳝盆里去！”
声音不高，穿透力十足。
胖子讪讪地缩回了手。
这边刚镇住场子，几个早高峰抢菜的大爷大妈又挤到了摊位前，七嘴八舌：“辣辣！
西葫芦给我来两根！
要嫩的！”
“辣辣！
香菜！
多给点！”
“那个莴笋！
怎么卖？”
林辣辣嘴皮子翻飞，手上的秤杆翻飞得更快。
脑子像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同时应付着七八个人的问询、挑拣、砍价。
她能精确地从一堆番茄里掂量出一个熟度刚好、个头匀称的给追求品质的王婶。
也能毫不留情地拍开试图趁乱多抓一把蒜苔的刘大爷粗糙的手：“老规矩！
拿多少，称多少！
一把算一斤的梦您回家做去！”
汗珠顺着她红扑扑的脸颊滑下来，滴在翠绿的菜叶上，晶莹透明。
没人觉得她不美，只觉得她像一团不熄的火，稳定而热烈地燃烧在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市场中心，不容置疑地维系着自己摊位这片小天地的运转法则。
阳光艰难地挤进市场的铁皮棚顶，像吝啬的金粉撒在拥挤的摊位上。
就在这片繁忙嘈杂中，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像块顽固的礁石，硬是卡在了林辣椒摊位汹涌人流里一个微妙的位置上。
他背对着人流，蹲在那里。
牛仔裤洗得发白，膝盖上还蹭了两块模糊的灰。
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T恤，领口松垮。
脚上是板鞋，鞋边也磨起了毛。
最扎眼的是他背上那个鼓鼓囊囊、不知用了多少年、边角磨损得像狗啃过的帆布背包。
他似乎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只埋头盯着林辣椒摊位前塑料箱子里摊开的、品相不算最好的便宜小香葱。
他手里捏着几枚硬币，全是毛票和一角。
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过分认真的态度，一枚，一枚，又仔仔细细地数着：“一块，一块一，一块二，一块三……一块三毛五。”
数了几遍，好像确认了自己的经济实力，这才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因高度专注而显得有些呆板的真诚，对着忙碌的林辣椒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文气：“老板…这葱…多少钱一把？”
林辣辣正侧着身子给一个大妈称土豆，秤盘压得微微低垂。
眼角余光扫过去，只看到一个穿着寒酸、蹲在那里几乎要挡住她摊位的半边通道的身影。
她没听清具体说什么，只看到地上那几个钢镚在晨光里可怜巴巴地闪着微光。
这人！
整个市场就属她的摊位现在人最多！
他倒好，像个石像一样戳在最显眼的人流拐角，数着几毛钱买一把连小孩都嫌塞牙的蔫巴葱？
挡着别人挑选位置最好的西红柿不说，连带着影响了她摊位的流速！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
忙碌的烦躁、对拥挤通道的本能厌恶，以及对这种明显“抠门还不知看眼色”行为的不耐烦，瞬间混合成一声清喝，尖锐地盖过了市场的喧嚣：“边儿去！
穷酸！
挡着我做生意了！”
随着这声呵斥，林辣辣甚至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手里那根用来挑起高处悬挂蒜瓣袋子的、油光水滑的扁担——几乎是她摊位的权威象征——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裹挟着劲风的力量感，又快又准地贴着元宝的后背往前轻轻一拨。
她本意只是驱赶，没真打算打人。
但那根扁担太有分量，带来的气场也太足。
沉浸在自己硬币计数世界里的元宝，根本没想到会有“物理驱逐”，只觉得一股力量猛地从背后推来！
“哎——！”
一声短促惊诧的叫声。
元宝一个趔趄，整个人重心不稳，猛地往前一扑！
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代表着希望（买根葱）和窘迫（全身家当）的数枚硬币，再也无法握牢。
“叮铃当啷——！”
一枚一元、几枚五角和一角的硬币，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种讽刺性的清脆声响，挣脱了束缚，欢快地从他摊开的掌心飞出，西散蹦跳，如同碎银，滚落在湿漉漉、散发着各种气味的地面缝隙里。
狼狈不堪的元宝以一种鸭子凫水的姿势勉强稳住身形——手肘杵着地，才没摔个嘴啃泥。
他半跪半趴在地上，头发也乱了几缕，一脸茫然和猝不及防的尴尬。
他下意识地抬头，想找回自己那点可怜的、可能被当作垃圾的财产。
就在这时——那张覆盖在遥远隋长安城、唐太极宫、宋汴梁城、元上都、明应天府天际的巨大光幕，仿佛被无形的巨手骤然点亮！
模糊扭曲的色块瞬间消失。
画面变得无比清晰、真实、纤毫毕现！
连林辣辣围裙边缘沾着的一片香菜叶子都能分辨出来！
整个镜头，精准地锁定了市场B区3号摊位前这一幕。
蹲着的男人扑倒在地，硬币散落。
一个俏丽却横眉立目、手持扁担的年轻女子形象，无比真实震撼地霸占了整片天空，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投影！
隋朝，长安宫城。
杨坚和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地望着光幕上泼妇般凶悍的女子影像和她手中象征武力的扁担。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刻薄讥诮、清晰得如同玉罄撞壁的男声骤然划过虚空，成为光幕顶端滚动而过的第一行“神谕”：隋朝——杨广（不屑冷笑）：啧，市井泼妇，拉去修河！
字迹龙飞凤舞，带着刻骨的傲慢。
唐朝——大唐，太极宫广场刚刚恢复的安静被瞬间打破。
武将席中甚至有人发出了轻微的抽气声。
李世民眉头深锁，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光幕上林辣辣那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以及那男人扑倒在地的动作轨迹，仿佛在衡量某种战力。
光幕顶端缓缓流过：唐李世民（沉思状）：此女悍勇，或可为将？
这行字方正刚硬，带着帝王的权衡与探究。
宋时瓦子。
苏轼原本被光幕突然“实景首播”惊得呆若木鸡，待看清那女子为了一根葱钱就悍然出手“驱逐”买主，而那买主竟落魄到数几个铜子时，脸上的惊惧转成了难以置信的、带着浓厚兴味的荒诞感，他甚至忘了维持名士的风度，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模拟那根扁担的轨迹。
一行字潇洒飘逸地跃上光幕顶：宋苏轼（饶有兴致）：一根葱如此计较？
有趣，有趣。
透着文人骨子里的猎奇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超然。
应天城头。
刚刚厉声下令彻查的朱元璋，看到光幕上那个穷酸小子摔得五体投地、铜钱散落一地时，气得猛一拍墙垛！
“败家子！”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吼出来。
在他眼中，一枚铜钱也是钱！
是他穷怕了的深刻烙印！
看着那小子居然不去捡钱，还在发愣？
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首冲天灵盖，光幕顶部瞬间掠过一行带着火气的朱砂色大字：明朱元璋（痛心疾首）：捡钱啊那傻子！
那是钱！
（恨铁不成钢）字体遒劲霸道，带着草莽天子的市侩与急切。
元上都金帐前。
忽必烈眯起眼，对那女人的彪悍似乎并不排斥，反而带着一丝草原人欣赏实力的表情。
他侧头对旁边的人说：“让懂汉字的看看，天上写的什么鸟东西？”
随着他的问话，一行蒙文字符也混在一堆“汉字神谕”中飞快滚过。
------人间嘈杂的菜市场里，无人知晓遥远的天空之上正为这一幕上演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诸天王朝弹幕”。
林辣辣丝毫不知自己那一扁担挑翻了历史长河，她只是看着那还在地上找钱的、穿着破烂的“穷酸小子”，眉头皱得更紧：“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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