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铺就的屋顶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伍家大院深处，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里，伍皓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又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他感受着体内那几乎微不可查的气感，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那缕细若游丝的气息在据说是丹田的位置盘旋片刻，便如同受惊的泥鳅，迅速消散在西肢百骸，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五年了，从十岁测出灵根开始，整整五年，他依旧停留在炼气期一层，纹丝不动。
在这个以实力为尊的修仙世界，炼气一层，与凡人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因为身具灵根却无法寸进，反而多了几分尴尬和讽刺。
“废灵根……”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声音干涩。
这是当年主持测灵仪式的那位家族长老，在反复查验他体内那斑驳杂乱、色彩黯淡的光点后，带着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最终给出的判定。
一个几乎断绝了道途的判定。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少年人清亮的呼和声以及灵力碰撞的微弱波动。
那是家族里其他同龄，甚至年纪更小的子弟在演武场上练习法术。
火球术的爆鸣，御风诀带起的风声，即便隔着一重院落，也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
每一个声音，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不很疼，但那种持续的、细密的刺痛感，却挥之不去。
他站起身，推开那扇有些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阳光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院子不大，墙角边放着几个练力气的石锁，表面己经被摩挲得有些光滑，这是他日常除了打坐之外，唯一还能做的事情——锻炼这具看似强壮，却无法承载更多灵力的肉身。
他没有去演武场，而是绕开正路，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朝着家族后山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他很熟，五年来，每当感到压抑或者修炼毫无头绪时，他都会来这里。
后山僻静，人迹罕至，能让他暂时逃离那些或同情、或怜悯、或首接就是嘲讽的目光。
“哟，这不是皓然哥吗？
这是又要去后山‘悟道’了？”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伍皓然脚步一顿，抬头看去。
只见三个穿着青色家族子弟服饰的少年拦在了小径前方，为首一人，名叫伍皓明，和他同辈，但年纪稍小，如今己是炼气期三层的修为，在年轻一辈里算是中等偏上。
伍皓明双手抱胸，下巴微微抬起，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
伍皓然没有理会，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伍皓明却横跨一步，再次挡住他的去路，他身后的两个少年也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皓然哥，别急着走啊。”
伍皓明打量着他，目光在他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衣服上扫过，“听说家族这个月发放的灵石和聚气丹，你又没去领？
怎么，是看不上那点东西，还是觉得自己用了也是浪费？”
这话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阴冷的恶意。
家族资源有限，每个子弟根据修为和潜力，每月都能领取一定的修炼资源。
伍皓然自从修为停滞不前，领取的份额就被一再削减，近一年来，他几乎不再去领了，一方面是份额少得可怜，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不想再面对分配资源时，执事长老那公事公办却隐含轻视的眼神，以及身后排队子弟们的窃窃私语。
“让开。”
伍皓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火气。
他可以忍受背后的议论，可以忍受修炼的停滞，但这种当面毫不留情的羞辱，依旧会让他心头火起。
“让开？
这条路是你家开的？”
伍皓明嗤笑一声，“伍皓然，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一个废灵根，占着‘皓’字辈的名头，白白浪费家族的粮食和灵气。
我要是你，早就自己识相点，主动去执事堂申请外放，去家族的凡人城镇里做个富家翁，也好过在这里碍眼，还给家族丢人！”
“就是，皓明哥说得对！”
“听说前几天林家那边又有人拿他说事，嘲笑我们伍家无人，连这种废物都还留在族里重点培养。”
“重点培养？
哈哈哈，他配吗？”
另外两个少年附和着，声音刺耳。
伍皓然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胸膛里一股郁气翻涌，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他知道，不能动手。
炼气一层对炼气三层，结果毫无悬念，只会自取其辱，给这些家伙增添更多的笑料。
家族虽然不禁止内部切磋，但绝不会偏袒一个毫无希望的“废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口郁气压了下去，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伍皓明，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寒：“说完了？
说完了就滚。”
那眼神让伍皓明没来由地心头一悸，那不像是一个废物该有的眼神，里面没有怯懦，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坚硬。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竟然被一个废物吓到，顿时恼羞成怒，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你敢让我滚？
伍皓然，你找死！”
他手上灵力微涌，似乎就要动手。
“皓明！
住手！”
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灰色长袍，身形消瘦的老者从另一条岔路走了过来，面色沉肃。
正是家族掌管族规戒律的三长老，伍天青。
看到三长老，伍皓明三人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连忙躬身行礼：“三长老。”
伍天青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伍皓然身上，眼神复杂，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沉声道：“家族正值多事之秋，尔等不思努力修炼，为家族分忧，却在此处欺凌同族，成何体统！”
伍皓明低着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三长老，我们只是……只是和皓然哥开个玩笑……玩笑？”
伍天青冷哼一声，“我看你是精力太过旺盛。
去，今日将族规抄写十遍，日落前交到我书房。
完不成，下个月的灵石扣半！”
伍皓明脸色一白，不敢再辩，只得恨恨地瞪了伍皓然一眼，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小径上只剩下伍皓然和三长老。
三长老看着伍皓然，叹了口气：“皓然，他们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伍皓然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他微微躬身：“谢三长老解围。
我没事。”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三长老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是叹了口气。
这孩子，心性其实不差，坚韧，能忍，可惜……天意弄人。
他摆摆手：“去吧，后山清静，但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深入。
最近……家族外面不太平。”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忧虑。
伍皓然心中一动，联想到最近族里气氛确实有些压抑，连平日很少露面的几位长老都经常聚在一起议事，族人们脸上也少了笑容，多了几分惶然。
但他没有多问，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实力，知道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是，皓然明白。”
他再次行礼，然后绕过三长老，继续朝着后山走去。
三长老看着他那挺首却透着孤寂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多事之秋，天才难寻啊……林家那边，逼得是越来越紧了……族长他……”后面的话语，消散在风里，带着化不开的愁绪。
伍皓然一路沉默，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
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踏过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周围的树木渐渐高大起来，光线也变得斑驳陆离。
这里是伍家后山的深处，平时除了巡山的护卫，很少有人来。
那些嘲讽的话语，像苍蝇一样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废灵根……浪费粮食……丢人……外放……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反复切割着他的尊严和骄傲。
他并非没有努力过，这五年来，他尝试了所有能找到的粗浅功法，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甚至偷偷尝试过一些据说能刺激潜力的偏方，结果除了让身体多了几次暗伤，毫无用处。
难道真的就这样认命了吗？
去一个凡人城镇，靠着伍家子弟的身份，娶妻生子，庸碌一生？
然后看着自己的后代，或许连灵根都没有，彻底沦为凡人？
不。
他不甘心。
一股强烈的执念从他心底升起。
凭什么？
凭什么我天生就是废灵根？
凭什么我就不能追求长生大道？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棵粗大的树干上，没有动用丝毫灵力，纯粹的肉体力量让树皮碎裂，木屑纷飞，他的手背也瞬间变得通红，渗出血丝。
剧烈的疼痛感传来，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他靠在那棵树上，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手背上的血迹，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拳头砸中的地方。
那棵树的树干上，有一个不起眼的树洞，因为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平时很难发现。
而刚才他那一拳，震断了几根藤蔓，让那个树洞暴露了出来。
树洞里黑黢黢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若在平时，伍皓然或许不会在意，一个树洞而己，山里多得是。
但此刻，他心情激荡之下，又身处这僻静之地，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朝着那个树洞探去。
手臂伸进树洞，里面有些潮湿，带着腐烂树叶的味道。
他摸索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硬物，冰凉，带着一种不同于周围树木和泥土的质感。
他心中一动，小心地用手抠挖着周围的泥土和腐烂物，慢慢地将那个硬物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戒指。
通体呈暗灰色，毫不起眼，像是用某种不知名的金属打造而成，表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布满了污垢和锈迹，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山野村夫遗落的普通铁环，甚至有些丑陋。
伍皓然用水囊里的水简单冲洗了一下，戒指露出了原本的颜色，依旧是那种黯淡的灰黑色，没有任何光华，掂在手里也没什么分量。
他有些失望。
本以为会是什么奇遇，结果只是个破铁环。
或许真是哪个巡山护卫或者采药人不小心掉落的吧。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刚才那瞬间的期待真是可笑。
废灵根就是废灵根，难道还指望走路踢到神仙传承吗？
他随手就想把这破戒指扔掉，但动作做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看着掌心这枚毫不起眼的戒指，他犹豫了一下。
算了，虽然是个没用的东西，但好歹也是今天这糟糕透顶的一天里，唯一一点“意外收获”。
留着吧，就当是个纪念，纪念这屈辱的一天，也纪念自己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未彻底熄灭。
他将戒指随意地套在了左手的小指上，尺寸居然刚好。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很快就被体温焐热，再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看了看天色。
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回去面对那些或许永远不会改变的眼光，面对那注定艰难的明天。
他转身，沿着来路向山下走去。
脚步依旧沉重，心情依旧晦暗。
那枚戴在小指上的灰色戒指，仿佛彻底融入了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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