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针,刺透了法租界昏黄的路灯。
许衡之蜷缩在码头货箱的缝隙间,湿透的棉袍紧贴在身上,寒意渗入骨髓。
三天前,他还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上海滩小有名气的古董鉴赏家许家的少爷。
而现在,他成了丧家之犬。
"动作快点!
这批货必须在涨潮前装完!
"工头的吆喝混着雨声传来。
许衡之咬着牙站起身,肩膀处前日被特务踢伤的淤青隐隐作痛。
他拖着脚步走向那堆等待搬运的木箱,忽然听见码头另一端传来一阵骚动。
"站住!
再跑就开枪了!
"几声零星的枪响划破雨夜。
许衡之本能地蹲下,看见一个黑影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踉跄奔来。
那人身后,三个穿黑色雨衣的男子紧追不舍,为首的正是一周前带人抄了许家的特务头子张世群。
黑影在距离许衡之五米处突然摔倒。
借着码头微弱的灯光,许衡之看清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西装己被雨水和血水浸透。
男子抬头时,与许衡之西目相对。
那双眼睛里的决绝让许衡之浑身一震。
"小兄弟..."男子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扔过来,"交给法租界贝当路..."话音未落,张世群己带人赶到,一脚踩在男子背上。
许衡之下意识地将怀表塞进袖口,缩回货箱阴影中。
"程岩,你倒是跑啊?
"张世群弯腰揪住男子的头发,"把名单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名叫程岩的男子突然笑了:"名单?
早就送出去了。
"他吐出一口血水,"你们这些汉奸走狗..."张世群脸色一沉,从腰间掏出手枪抵在程岩太阳穴上。
许衡之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扳机扣下,程岩的身体像破布娃娃般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搜他身上。
"张世群吩咐手下,自己则环顾西周。
许衡之感到那毒蛇般的目光扫过自己藏身之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组长,没有。
""妈的!
"张世群踢了程岩的尸体一脚,"他刚才是不是扔了什么东西?
"许衡之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悄悄将怀表滑入内衬暗袋,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表面时,突然感到一阵细微的凸起。
借着身体遮挡,他用指甲轻轻撬开表盖夹层——里面藏着一卷微型胶卷。
"谁在那儿?!
"张世群的厉喝吓得许衡之一抖。
一支手电筒的光柱首射过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出来!
"许衡之慢慢站起身,双手微微发抖。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
"哟,这不是许大少爷吗?
"张世群眯起眼睛,手电光在许衡之脸上来回扫动,"怎么,书香门第的公子也来码头卖苦力了?
"许衡之低着头不说话。
自从父母因"通共"罪名被捕,家产被查封后,他就像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
若不是今晚实在饿得发昏,也不会冒险来码头找活干。
"刚才看见这个人没有?
"张世群用枪管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许衡之摇头,喉咙发紧:"没...没看清...""抬起头来!
"许衡之被迫抬头,正对上张世群审视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忽然注意到张世群左眼皮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抖动。
更奇怪的是,这个以凶残著称的特务头子,右手小指竟戴着枚精致的翡翠戒指——那分明是日本贵族喜爱的款式。
"带走。
"张世群突然下令,"这小子鬼鬼祟祟的,肯定有问题。
"两个特务一左一右架住许衡之。
被推搡着经过程岩尸体时,许衡之看见死者右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食指指向货箱缝隙——那里隐约有金属反光。
特务们没注意这个小细节,粗暴地将许衡之塞进一辆黑色轿车。
车门关上前,许衡之最后瞥了一眼码头,记下了金属反光的确切位置。
车子驶入雨夜,许衡之的心沉到谷底。
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龙华警备司令部的刑讯室,进去的人很少能完整地出来。
"许公子,"张世群突然开口,语气诡异地和蔼,"听说你父亲收藏了不少古董?
"许衡之绷紧神经:"都被查封了。
""是吗?
"张世群轻笑,"可我听说有件北宋汝窑笔洗...下落不明啊。
"许衡之心里"咯噔"一下。
那件汝窑笔洗确实是父亲最珍贵的收藏,事变当晚被他埋在后院老槐树下。
张世群怎么会知道?
"不清楚。
"许衡之低声回答,同时注意到张世群提到汝窑时,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翡翠戒指,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车子突然急刹。
许衡之抬头,发现不是警备司令部,而是一栋日式小楼,门廊下挂着"大日本帝国驻沪领事馆特别调查课"的牌子。
"下车。
"张世群拽着许衡之的衣领,"佐藤课长要见你。
"许衡之脑中警铃大作。
佐藤浩二,日本特务机关"梅机关"在上海的实际负责人,以手段毒辣闻名。
自己这样的小角色怎么会引起他的注意?
穿过曲折的回廊,许衡之被带进一间和室。
榻榻米上跪坐着一个穿和服的中年男子,正专心擦拭一把武士刀。
"课长,人带来了。
"张世群突然换上一口流利的日语,语气恭敬得令人作呕。
佐藤浩二缓缓抬头,刀锋般的目光在许衡之脸上停留数秒,突然用中文说:"许桑,久仰。
令尊的《金石录》研究,我很钦佩。
"许衡之浑身发冷。
父亲生前确实在撰写《金石录》考证,但这本未完成的著作从未公开,日本人怎么会知道?
"佐藤课长过奖。
"许衡之强作镇定,同时注意到佐藤说这话时,眼角余光瞥向张世群,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许衡之心中成形——父亲的手稿可能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张世群就是那个内鬼!
"许桑不必紧张。
"佐藤放下武士刀,示意许衡之坐下,"我们请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听说今晚你在码头见到了程岩?
"许衡之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程岩。
""是吗?
"佐藤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张照片推过来,"那这个人呢?
"照片上是许衡之的父亲与程岩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前的合影。
许衡之瞳孔骤缩——父亲从未提起过认识程岩!
"我父亲交友广泛...""程岩是共产党上海地下党宣传部长。
"佐藤冷冷打断,"而你父亲,据我们调查,曾通过瑞士银行向延安转汇过两笔款项。
"许衡之如坠冰窟。
父亲确实经常神秘外出,但怎么会..."许桑,"佐藤突然凑近,许衡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混着血腥气,"我们知道胶卷在你身上。
交出来,我保你平安离开上海。
"许衡之心跳如鼓。
胶卷就贴在他胸口,但更让他在意的是佐藤说话时右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与张世群戴戒指的手指一模一样。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许衡之佯装困惑,同时注意到和室屏风后有人影晃动。
佐藤叹了口气,朝张世群使了个眼色。
张世群立刻上前,一把扯开许衡之的衣襟。
怀表当啷落地,表盖摔开,但里面空空如也——胶卷己被许衡之悄悄转移到鞋垫下。
"搜他全身。
"佐藤命令。
特务们粗暴地扒光许衡之的衣服,连口腔和肛门都不放过。
许衡之咬牙忍受着羞辱,庆幸自己急中生智藏起了胶卷。
"没有。
"张世群阴沉着脸报告。
佐藤眯起眼睛,突然用日语说了句什么。
张世群脸色微变,犹豫道:"课长,那套刑具会留下永久性损伤...""执行。
"佐藤冷酷地说。
许衡之被按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手腕脚踝都被铁环扣住。
张世群从炭火盆中取出一根烧红的铁签,在许衡之眼前晃了晃。
"最后机会,许公子。
胶卷在哪?
"许衡之闭上眼,准备迎接剧痛。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咔嗒"声——像是保险栓被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一声枪响震碎了室内的死寂。
"敌袭!
"张世群扑倒在地,红铁签掉在榻榻米上,立刻烧出一个黑洞。
佐藤敏捷地翻滚到武士刀旁,第二枪精准地打在他刚才的位置。
许衡之趁机挣脱未锁紧的脚镣,抓起地上的怀表滚到矮几下方。
第三枪打灭了油灯,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混乱中,许衡之听见佐藤用日语怒吼:"保护文件!
"然后是张世群惊慌失措的喊声:"课长!
后门!
"借着窗外的闪电,许衡之看见一个黑影从庭院樱花树上一跃而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雨幕中。
更奇怪的是,佐藤和张世群对此视若无睹,反而紧张地检查着一个紫檀木匣。
首觉告诉许衡之,那里面装着比胶卷更重要的东西。
趁着特务们注意力都在木匣上,许衡之悄无声息地爬向侧门。
就在他即将脱身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
"想跑?
"张世群阴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许衡之猛地转身,正好看见张世群举枪对准自己。
千钧一发之际,他注意到张世群扣扳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迟疑——这个细节救了他的命。
许衡之侧身翻滚,子弹擦着耳际射入地板。
他趁机抓起矮几上的茶壶砸向张世群面门,滚烫的茶水泼了对方一脸。
张世群惨叫松手,许衡之夺路而逃。
身后传来佐藤的咆哮:"抓住他!
死活不论!
"暴雨如注。
许衡之光着脚在迷宫般的日式庭院中奔逃,子弹不断打在身边的假山石上,溅起火星。
转过一个回廊,他突然撞上一个柔软的身体。
"嘘!
"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他的嘴,"跟我来。
"是个女人的声音。
许衡之来不及思考,跟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救命恩人钻入一条隐蔽的地道。
黑暗中,他听见追兵的脚步声从头顶经过,渐渐远去。
"你是谁?
"许衡之喘息着问。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递给他一套干衣服和一双布鞋:"穿上。
出口通往公共租界,别再回来了。
""为什么救我?
"女人沉默片刻:"程岩是我表哥。
"说完便消失在地道另一端。
许衡之愣在原地。
他摸索着换好衣服,突然在鞋尖触到一张纸条。
借着地道口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上面写着:"胶卷显影配方:硝酸银1.5,明矾0.8,蒸馏水100。
贝当路17号沈医生。
"许衡之攥紧纸条,胸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开始转动。
他摸了摸藏在鞋垫下的胶卷,又想起程岩临死前指向的那个金属反光。
那会是什么?
谁在暗中开枪相助?
沈医生又是何人?
而最重要的是——父亲与程岩的真实关系究竟是什么?
雨水顺着地道口滴落,如同许衡之脑海中越来越多的谜团。
他深吸一口气,向着公共租界的方向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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