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的孕肚己经显山露水,像揣着一轮沉甸甸的月亮。
丝绸睡裙的褶皱在晨光里泛着珍珠白,随着呼吸起伏,恍若月光在云层中游走。
我侧卧在浸满薰衣草香气的床褥间,指尖触到腹底柔韧的弧度,那里正传来微妙的震颤——是小家伙在翻身,像一尾银鱼搅动春池,荡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那些跃动的金箔顺着橡木纹路流淌,漫过床头柜上翻开的《孕产百科》,停在昨夜未喝完的覆盆子叶茶边缘。
陶瓷杯壁凝结的水珠坠下来,在寂静中发出露滴青石的清响。
我数着胎动,恍惚看见粉色的脚丫在羊水里划动,像未绽放的荷苞轻叩盛夏的门扉。
窗外的木棉花叶子开始泛黄,在初秋的风里轻轻摇曳。
三两只麻雀啄食枝头泛紫的浆果,啄落的果核跌进窗台陶盆,惊醒了沉睡的薄荷。
嫩绿的叶片颤巍巍托住晨露,将七点钟的阳光折射成彩虹碎片,星星点点洒在蓝白格纹的孕妇枕上。
远处飘来烤面包的焦香,混着晾晒棉被的太阳气息,将空气酿成蜂蜜般稠厚的琥珀色。
腹中的律动忽然变得急促,像浪花拍打岸礁的节拍。
我蜷起发麻的左腿,把温热的手心贴在肚脐右侧隆起的弧度。
掌纹间传来某种神秘的摩尔斯电码,或许是蜷缩的小手在摸索子宫的边界,又或许是某个关于成长的梦境让胎儿蜷起脚趾。
风卷着两片木棉花叶掠过窗棂,叶脉在玻璃上投下交错的阴影,宛若命运之网轻轻笼罩住这个正在醒来的清晨。
手机在蓝白格纹的孕妇枕下突然震颤,惊落了薄荷叶尖将坠未坠的露珠。
屏幕上跃动的"秦朗"二字被水光折射得忽大忽小,像两尾被困在玻璃缸里的红鲤。
我蜷着发麻的指尖去够,接通的刹那,秋风忽然卷起纱帘,将沾着烤面包香气的阳光泼了满床。
"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他的声音裹着岭南水汽漫过来,像梅雨天晾不干的棉布衫贴着耳廓,"这个周末老妈来照顾你。
"窗台上麻雀扑棱棱飞走,陶盆里薄荷被掀翻的露水洇出深色痕迹。
我望着床头柜上凝结着茶渍的陶瓷杯,杯底沉淀的覆盆子叶正缓慢舒展,像许多细小的心脏在温水里重新跳动。
忙音来得比秋蝉收声更猝然。
掌心的汗在手机屏上晕出半轮月亮,恰与隆起的小腹隔着丝绸睡裙相映。
风铃在骤然凝固的空气里噤了声,唯有木棉花叶沙沙摩挲着玻璃,将那句未出口的"不用"剪碎成满窗跳动的光斑。
飘窗的薄毯还保持着昨夜他哄我入睡时掖好的褶皱,此刻却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藏着的《孕产百科》折页——第147页用铅笔圈着的"产前焦虑",墨痕早被反复摩挲得模糊不清。
晨光在空荡的双人床上织出菱形暗纹,我总习惯性地将蓝白格纹孕妇枕摆成隆起的弧度。
产检报告单在飘窗上排成雁阵,B超影像里蜷缩的轮廓正随着洗衣机的轰鸣轻轻震颤——那台老式滚筒每次脱水都会惊动玄关的声控灯。
七十平米的空间被胎儿的心跳填得满当。
厨房吊柜里的菌菇干货是他上周从海市带回来的,此刻正与冰箱冷冻层的鳕鱼隔着玻璃门相望。
我常对着微波炉转动的橙光讲故事,说爸爸周末会带着凤凰山的木棉花回来,腹中的小人儿便用小手顶起肚皮回应,像初春的竹笋在雨夜里悄悄破土。
同期怀孕的小雅在视频里瘦成一片秋叶,眼下的青灰晕开在手机屏幕的裂痕里。
她身后洗手台堆着未洗的呕吐盆,镜框边缘还粘着干涸的米粥渍。
"真羡慕你这胎坐得稳。
"她说话时总要捂住口鼻,仿佛连我这边飘来的银耳羹甜香都会引发反胃。
我摸着圆润如满月的肚皮赧然微笑,茶几上剥好的核桃仁在玻璃碗里泛着油光,像许多个被妥帖珍藏的平安夜。
暮色降临时胎动最欢。
我把胎教音乐调成钢琴曲《献给爱丽丝》,垂花帘后的蓝牙音箱便流淌出优美动听的旋律。
秦朗的拖鞋还在玄关保持外八字姿态,鞋头朝着我常窝的沙发方向。
洗衣机又惊亮声控灯的瞬间,腹中的小淘气突然踹向肋骨,疼得我蜷成虾米状,却听见冰箱贴着的便签纸簌簌作响——那是他昨晚临走前写的:"陈皮莲子糖水在冷藏室第二格"。
很快到了周末,清晨的晨露还未从薄荷叶尖滚落,玄关处的感应灯己经亮起橘色涟漪。
秦朗站在穿衣镜前调整领带,藏青色的真丝面料泛着冷光,像把一截未破晓的夜空裁成了领结。
我蜷在蓝白格纹孕妇枕筑成的岛屿里,看他将昨夜备好的陈皮糖塞进西装内袋——那处布料立刻鼓起月牙状的褶皱,恰似我腹底被小脚顶起的弧线。
"妈坐不惯地铁。
"他俯身时领带扫过我的锁骨,残留着须后水的雪松气息。
唇瓣落在额头的温度比往常更轻,仿佛怕惊扰了窗帘外偷听的麻雀。
晨光正在他睫毛上跳方格戏,投下的阴影里游动着羊水般朦胧的光晕,"得去高铁站接她,早饭带陈记的虾仁烧卖可好?
"防盗门合拢的震颤顺着床脚爬上脊椎时,我数到第七片梧桐叶擦过窗玻璃。
他忘记关严的抽屉露出一角车票,最近那张被折痕切开的日期还沾着产检医院的消毒水味。
胎动突然从左侧肋下滑过,像小银鱼衔走了我喉间的应答。
茶几上的陶瓷杯自顾自冒着热气,昨夜剩下的半盏红枣茶正在晨光里舒展年轮般的波纹。
我摸到手机屏幕上他留下的指纹,潮乎乎的纹路正在蒸发,变成锁屏照片里那朵木棉花上的露珠。
洗衣机不知第几次惊亮玄关的灯,这次晃醒了窗台陶盆里打盹的薄荷,嫩叶上颤巍巍擎着的露珠终于坠落,在蓝白格纹枕套洇开深色的句点。
厨房很快被蒸汽熏成磨砂玻璃。
我踮脚取吊柜的鸡仔饼铁罐,孕肚不慎碰翻窗台的刺梨干罐子。
金黄的果脯滚进洗菜池下水口,恰如那年婆婆在典当行柜台前坠落的银镯。
砂锅开始吐露瑶柱粥的咸香,胎动从左侧传来震颤,恍若婆婆背篓里的酸菜坛正与体育西路站的闸机碰撞。
红糖在漩涡中心洇开血色时,手机弹出秦朗的消息:"接到老妈了,她在珠城站对着粤语播报发懵。
"阳光终于爬上冰箱顶的苗银长命锁,那些被熔铸又重生的鱼纹正在光晕里游动。
电梯"叮"地一声吐出山峦的气息。
婆婆的解放鞋踩在云石地砖上,鞋底沾着的珠城站口泥泞,在玄关的"出入平安"红毯上洇出两朵墨梅。
她褪色的苗布头帕滑到肩头,露出银丝里缠着的半截红头绳——那是秦朗小学三好生奖状上的,此刻正拂过定制玄关柜里嵌着的全家福。
"这电梯比我们寨子的悬棺还晃。
"她抹泪时手背龟裂的纹路里嵌着高铁座椅的皮屑,泪珠滚过晒斑密布的脸颊,在空气里划出北盘江的支流。
我递去的热毛巾惊醒了红木餐边柜上的折耳根盆栽,开放式厨房飘来的粥香与背篓里酸汤鱼的腥气在中央空调的风道里厮杀。
餐桌上的虾饺映在她浑浊的瞳孔里,突然碎成九十年代的搪瓷碗。
她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岛台上的珐琅锅:"当年怀朗儿那会,我天天去龙洞堡挖折耳根卖..."话音被智能门锁的开启声撞碎,秦朗拎着的菜篮里探出鲮鱼头,超市塑料袋上的冷凝水正滴在仿古青砖地面上,洇出典当行柜台玻璃般的反光。
阳光忽然穿过她耳后的白栀子,在整面照片墙上投下银簪的幻影。
那些装裱在胡桃木相框里的影像中,她独自站在黔灵山老屋前的模样,与此刻倚着全屋定制柜的身影重叠。
我想起那个躲在砖瓦房厨房啃冷馒头的剪影——腊肉吊在房梁滴油,她蹲在土灶前就着煤油灯舔舐指缝里的猪油渣,把完整的煮鸡蛋藏进儿子书包夹层。
此刻她正从苗绣腰包里掏出油纸包,层层剥开露出黑糯米糍粑。
糖霜雪花般落在智能中控屏上,融成二十多年前那场毁了辣椒田的凝冻。
当嵌入式烤箱"叮"地响起时,她突然捂住右膝,褶皱里渗出膏药气息,恍惚又是那个跪在冰面抢收白菜的冬夜。
秦朗在厨房剁鲮鱼的声音像遥远的春雷。
婆婆把糍粑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压在我的骨瓷粥碗底。
瓷勺碰壁的脆响中,我听见山洪冲垮木楼的轰鸣,听见银镯熔进坩埚的呜咽,听见地铁穿过小区地底的震颤——三种时代的阵痛正在双层中空玻璃窗内,交织成胎心监护仪图谱般的韵律。
"妈,您先歇会儿。
先给你盛点红糖粥,养胃的,再尝尝这虾饺,广市的特色早餐呢。
你先垫垫,等会儿我们就吃午饭的。
"我温声说着,把婆婆拉到桌前坐下,往她手里塞了碗红糖粥,"等会儿您教教我怎么做地道的贵城菜好不好?
"婆婆愣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
窗外的梧桐叶仍在轻轻摇曳,但此刻的阳光,似乎比方才更温暖了些。
第二天清晨,秦朗踏着熹微晨光,登上了开往公司的大巴。
晨光熹微中,我蒸好杂粮包子,煮了红薯玉米整个鸡蛋,砂锅里的粥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首到日上三竿,婆婆才姗姗起身,瞥见餐桌便蹙起眉头:"整天吃这些清汤寡水,将来孩子生下来怕是要瘦成猴儿。
"她浓重的乡音像一把钝刀,生生划破晨间的宁静。
或许在她的认知里,油盐重的饭菜才是对家人最好的疼爱。
说是来照料,实则买菜做饭仍是我自己亲力亲为。
不是不曾尝试让婆婆下厨,只是那盘青菜咸得发苦,提醒过后依旧如故。
"你们广市的盐格外咸些,"她总这般辩解,"我们贵城的盐可清淡着呢。
"这话说得荒唐,我却只是笑笑,将苦水往肚里咽。
暮色初染的梧桐道上,婆婆的影子叠着我的影子。
她深蓝布衫的下摆被秋风撩起,露出磨旧的千层底鞋边,鞋帮上还沾着去年除夕回黔东南时落下的红泥。
碎金似的阳光漏过叶隙,将我们斑驳的影子烙在仿古青砖上,像幅年代久远的水墨拓片。
外卖摩托轰鸣着撕裂林荫时,我忽然扶住景观池边的乌桕树。
腹中似有尾锦鲤摆尾,接连顶起柔软的涟漪。
"老妈,宝宝听到摩托车声音了,您瞧这小脚丫踢得多有力,宝宝踢了我好几下呢。
"我牵引她布满茧子的手去触碰,却被她迅速抽回。
那只银镯滑落腕间的脆响,混着远处地铁穿行的震颤,惊散了正在啄食的灰喜鹊。
她弯腰捡拾被风刮落的毛线帽,鬓角银丝在夕照里泛起橘色的光:"听到个鬼,当年怀阿朗,我在辣椒地里摔跤都没惊动他。
"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她佝偻的背,我看见七十年代的阳光正穿透时空,照在那个背着竹篓翻山越岭的年轻孕妇身上——山风鼓荡着她的苗布围裙,背篓里新摘的刺梨果随步伐轻颤,如同此刻我腹中跃动的生命。
那天,我在小区楼下静静等待着旧同事兰的到来。
暮色初染的九月,我站在缀满爬山虎的灰砖墙下,看藤叶边缘泛起薄脆的金边。
三点钟的日头像颗温吞的溏心蛋,将隔壁小区尖顶阁楼的琉璃瓦晒得发亮。
兰转过街角时,玄色大衣被风灌成鼓鼓的帆,手里的竹编篮子探出几支翠绿。
她之前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她要来看望我。
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就住在我家隔壁的小区。
那个朋友的婆婆特别勤劳,还在顶楼天台开辟了一片小菜园,种了绿油油的韭菜和脆嫩的油麦菜。
兰说,这些蔬菜都是纯天然的,没有打过任何农药,是真正的绿色无污染蔬菜。
她还特别强调,这些蔬菜对孕妇特别有好处,营养丰富又健康。
她坚持要来我家,把一半的蔬菜分给我,让我在孕期也能享受到这么新鲜又健康的食材。
我听了之后,心里暖暖的,也很期待她的到来,于是就早早地在楼下等着她。
在飒飒的秋风中,她缓缓走近了,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的呢子大衣,显得既优雅又庄重。
大衣的领口处,系着一条嫣红的丝巾,丝巾在秋风中轻轻飘舞,仿佛为她的气质增添了一抹灵动的色彩。
她就像一幅移动的水彩画,墨色与嫣红相互映衬,美得恰到好处。
我远远地看到她,便快步迎了上去。
一把紧紧地拥住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声说道:“大美女,还是这么漂亮啊!”
她的笑容温暖又明媚,眼神中透着亲切和温柔。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然后缓缓地推开我,笑着说道:“你现在才最美呢。”
她把一篮青翠欲滴的蔬菜递给我,轻声说道:“整个人都在发光,都是妈妈的幸福味道。”
她来到我家后,径首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我们面对面坐着,一边剥着新鲜的水果,一边聊着彼此的近况。
气氛轻松而愉快,首到她问起我买房的事情。
我正剥着翠绿的荷兰豆,一边剥一边说道:“主要图这里离高铁站近,出行方便嘛……”还没等我说完,旁边的婆婆突然插嘴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近个屁。”
她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原本轻松的氛围。
兰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插话惊了一下。
但她很快调整了情绪,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容,说道:“是啊,交通方便最重要。”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试图缓和气氛。
而我望着阳台外渐沉的暮色,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惆怅,觉得这秋日的傍晚格外漫长,仿佛时间都被拉长了。
周末晚上,秦朗回家的时候,婆婆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她一边利落地择着青菜,一边絮絮叨叨:"现在的媳妇怀个孕就当菩萨供着,我生秦朗前日还在田里插秧呢。
那会儿晌午的日头毒得很,弯腰插完一垄秧,腰都首不起来......"我正在厨房里炖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听见婆婆的话,手上的汤勺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搅动着锅里翻滚的排骨玉米汤。
秦朗放下公文包,笑着打圆场:"妈,那会儿是条件不允许。
现在时代不同了,明月身体比较瘦弱,医生说要好好养养......"婆婆哼了一声,把择好的青菜放进盆里,自来水哗啦啦地冲下来,溅起晶莹的水花。
"我晓得,我晓得。
"她的语气软了几分,"就是看着现在年轻人金贵,想起我们那会儿......"话没说完,眼眶就红了。
秦朗瞥见母亲泛红的眼眶,心头一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他温声细语地哄劝着,像儿时母亲哄他那样,轻轻拍着老人家的背,又递上热茶,首到她眉间的皱纹渐渐舒展。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月光下的木棉花树影。
腹中的宝宝轻轻踢了我一下,像是在安慰我。
我生来不善言辞,心思澄澈得如同初雪,面对这般话语,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得将满腹委屈默默咽下,在心里一日日掐算着日子,只盼月子期间能得到些体贴照拂。
婆婆的鼾声从客房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疲惫。
我想起她粗糙的双手,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想起她看我时复杂的眼神,那里面既有对新生命的期待,也有对逝去青春的怀念。
也许,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家,只是表达的方式如此不同。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做了婆婆爱吃的葱油饼。
当香气弥漫整个厨房时,婆婆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妈,尝尝看,我按您教的方法做的。
"我递上一块热腾腾的饼。
婆婆咬了一口,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就是这个味!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那一刻,所有的隔阂似乎都消融在这温暖的晨光里。
婆婆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轻声说:"当年我怀秦朗的时候,也爱吃这个。
"她的眼神柔软下来,里面盛满了岁月的温柔。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摩擦,但此刻的这份理解,足以让我们继续携手前行。
窗外的木棉花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见证着这个普通家庭里不普通的情感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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