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山北麓的积雪尚未化尽,滦河的冰面下己传来春水涌动的闷响。
耶律阿保机的战马踏着碎冰过河,马鞍上的苍狼陨石贴着胯骨,在料峭春风中泛着温润的光。
他望着对岸正在夯土筑墙的工地,百余名汉人囚徒挥舞着木杵,将黄土与白垩混合的夯土砸得震天响,夯歌中混着几句幽州小调,在山谷间回荡。
“大人,韩先生在铁矿坑等您。”
亲卫图鲁古策马并行,指向西侧山麓。
那里的石壁己被炸开,青黑色的矿脉如蚯蚓般裸露在外,数十个赤膊的汉人囚徒正用铁钎撬动矿石,腰间系着的木牌上刻着“汉城奴”三个字。
阿保机扯了扯缰绳,黑马转向矿坑。
谷底的风卷着铁屑味扑面而来,他看见韩延徽正蹲在一堆碎矿石前,手中握着块裹着红锈的石头,青布长袍上沾满炭粉。
这个被刘守光断腕驱逐的汉人谋士,此刻正用契丹话向身旁的契丹工匠比划着什么,袖口露出的断腕处缠着浸油的布帛。
“这种矿石须得先煅烧三日,再混入石灰石。”
韩延徽抬头看见阿保机,立刻起身拱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新结的痂疤——那是上个月教契丹人开矿时,被失控的凿子划伤的,“幽州冶铁户说,炭山的铁矿藏在赤土之下,果然不错。”
阿保机蹲下身,指尖划过矿石表面的纹路。
苍狼陨石突然在腰间发烫,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矿坑深处——那里的石壁上,隐约有狼首形状的矿脉纹理,与自己的陨石纹路诡异地相似。
“汉人说‘山有玉而草木润’,这炭山的铁矿,怕是老天留给契丹的。”
韩延徽笑了:“大人可知,中原的邯郸、宛城为何富足?
皆因冶铁成业。
如今我们在滦河建汉城,北控铁矿,南引漕运,不出十年,便可锻造甲胄十万,粮食够养二十万青壮。”
他从袖中掏出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勾勒出汉城的布局:“中为宫城,左设冶铁坊,右置农耕区,外城住归附的汉人、室韦人,护城河引滦河水……”“可是契丹人说,汉人住得太近,会偷走我们的灵魂。”
图鲁古插嘴道,手按在刀柄上,盯着远处扛着铁锹的汉人囚徒,“乙室部的人说,去年冬天冻死的三个汉人铁匠,是被苍狼叼走了魂魄。”
阿保机忽然起身,抽出腰间的金龊箭,箭簇在矿石上划出火星:“苍狼只会叼走懦夫的魂魄。”
他望向正在河边搭建水磨的汉人,那些人赤着脚在冰水里搬运木材,脚底冻得通红却不停歇,“三年前,我在幽州城下看见汉人的投石机,能把百斤重的石头抛过城墙——他们的智慧,比铁矿更珍贵。”
矿坑深处传来惊叫。
一个契丹工匠被滑落的矿石砸中脚踝,抱着腿在地上打滚。
几个汉人囚徒见状,立刻扔下工具跑来,其中一个灰白胡子的老者撕开衣襟,用布条为伤者包扎。
阿保机认出他是去年从涿州俘虏的冶铁师傅,名叫张万工。
“谢……谢契丹大人。”
张万工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惧意,却又很快被某种坚定取代,“小人曾在横海军冶铁,懂得用醋淬铁——若大人允许,小人能让刀刃更锋利。”
阿保机点头,目光落在老者腰间的牛皮袋上,那里露出半截竹筒,隐约可见“天工开物”西字。
苍狼陨石的灼痛突然加剧,他伸手按住老者的肩膀:“你若能让汉城的铁刀砍断室韦人的骨刀,我便赐你自由,还让你的儿子在汉城当冶铁监。”
老者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泪光。
他重重磕头,额头撞在矿石上:“小人愿为大人效死!”
暮色降临,汉城的工地上燃起篝火。
阿保机站在尚未完工的城墙上,看着冶铁坊的高炉第一次喷吐火焰。
赤红的铁水顺着陶槽流淌,映红了汉人工匠和契丹学徒的脸庞。
韩延徽正在指导他们调节鼓风箱,风箱的“呼嗒”声与工匠的号子声交织,如同草原上的战歌。
“夷离堇,述律夫人到了。”
曷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保机转身,看见述律平的马车停在城下。
她掀开毡帘,月光照亮她眉间的朱砂痣——那是用汉人胭脂点的,昨夜她还在帐中抱怨:“契丹女人不该学汉人涂脂粉。”
此刻却坦然受之,只为让汉城的汉人觉得“王后与他们亲近”。
“汉人在煮盐。”
述律平指着城南的洼地,那里蒸腾着白茫茫的水汽,被俘的渤海盐工正在用铁锅熬制卤水,“乙室部的辖底派人来,说盐池是八部共有的,汉城不能私开盐灶。”
阿保机望着盐灶上升起的烟雾,想起三个月前在龙庭,辖底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苍狼陨石的灼痛如蛇信般游走,他忽然笑了:“告诉辖底大人,汉城的盐,只给愿意磨快刀刃的人。”
述律平走近,指尖划过城墙上的夯土:“汉人说‘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可我们契丹人住在毡帐里,要城墙做什么?”
“为了让汉人安心种地,让铁匠安心冶铁。”
阿保机握住妻子的手,她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狼首坠饰,“你还记得在室韦俘虏中看见的那个汉人孩童吗?
他母亲被杀死前,把他塞进羊毛堆里——城墙,是给那些害怕失去家园的人住的。”
述律平忽然抬头,望向冶铁坊方向。
那里传来争吵声,几个契丹学徒正围着张万工,指着他腰间的竹筒叫嚷。
“他们说汉人藏了巫蛊。”
她皱眉,手按向腰间的短刀。
阿保机按住她的手,大步走下城墙。
篝火旁,三个契丹学徒正扯着张万工的衣袖,其中一个举着从竹筒里掉出的纸卷:“这上面画着狼首被锁链捆住,是诅咒我们!”
纸卷上,苍狼的西肢被铁环束缚,下方用汉字写着“困兽犹斗”。
阿保机认得,这是韩延徽教张万工写的字。
他接过纸卷,在火光中展开:“你们看,狼的爪子虽然被锁链捆住,但牙齿还咬着锁链——这不是诅咒,是汉人说的‘只要有牙,就能咬断锁链’。”
契丹学徒们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年轻的突吕不部少年突然跪下:“大人,我想学汉人写字,这样就能看懂他们的咒术。”
阿保机将纸卷递给张万工:“明天起,你教他们识字,每人每天学三个汉字。”
他转向少年,“等你能看懂汉人写的‘战’字,我就给你打一把新的铁刀。”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叹。
张万工捧着纸卷,泪水滴在“困兽犹斗”的“斗”字上。
阿保机注意到,他刚才被撕扯时,始终用身体护着竹筒——那里装着的,恐怕不只是字卷,还有汉人的火种与希望。
夜深时,阿保机独自走进农耕区。
汉人俘虏正在用木犁翻耕冻土,月光下,他们的布衫被汗水浸透,却没人敢停下。
他看见一个少年跪在田边,对着东方磕头——那里是幽州的方向,他的家乡。
“想家吗?”
阿保机蹲下身,用生硬的汉话问。
少年惊恐地抬头,认出是契丹的大人,立刻伏地不起:“不敢……小人只想让田里多长些粟米。”
“等粟米熟了,你可以寄些回家。”
阿保机从皮袋里掏出块熟羊肉,放在少年颤抖的手中,“汉城不是牢笼,是你们的新家——只要你们肯种地、冶铁,我阿保机会让幽州的汉人知道,在这里,你们不用怕节度使的苛税,不用怕契丹人的马刀。”
少年盯着手中的羊肉,突然哭出声来。
他磕头时,额头撞在冻土上:“大人若能让小人给家乡写信,小人愿把祖传的牛耕法都教给契丹人!”
阿保机站起身,望着成片的农田。
苍狼陨石的灼痛不知何时变成了暖意,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从陨石中钻出,扎进汉城的土地。
他知道,这些汉人囚徒此刻眼中的恐惧,终将变成对安稳生活的渴望——而他,正用铁与血,为他们浇筑一座前所未有的城池。
返回宫帐的路上,韩延徽迎面而来,手中捧着新铸的铁剑。
剑身上刻着浅陋的狼首纹,剑柄缠着汉人惯用的红绸:“张师傅说,这是用‘灌钢法’铸的,比寻常铁剑硬三分。”
阿保机接过长剑,随手一挥,削断身旁碗口粗的柳木。
断口处平整如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好剑。
但更重要的,是让铸剑的人知道,他们铸的不是凶器,是新家的钥匙。”
韩延徽点头,忽然从袖中掏出片竹简,上面刻着几行契丹文:“这是我让耶律突吕不创制的文字,试着把‘汉城’刻在城墙上——从此,契丹人也有了自己的字。”
阿保机摸着竹简上歪扭的笔画,忽然想起室韦巫师额间的图腾,想起张万工纸卷上的汉字。
苍狼图腾的灼痛再次传来,却不再是警示,而是某种召唤——召唤他将草原的狼首与汉地的文字、游牧的弯刀与农耕的木犁,熔铸成一个前所未有的民族。
远处,冶铁坊的高炉仍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个炭山。
汉城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子,在滦河两岸次第亮起。
阿保机知道,这些灯火终将连成一片,照亮契丹八部走向帝国的漫漫长路——哪怕路上布满旧贵族的诅咒、汉人的疑虑,还有草原千年未变的风雪。
“明天带些盐和铁器去乙室部。”
他对韩延徽说,“告诉辖底大人,汉城的盐可以分给他,但前提是,他的部众要派青壮来学冶铁——否则,室韦人的马刀,下一次就会砍在他的帐门上。”
夜风掠过汉城工地,带来夯歌与锤铁声的混响。
阿保机抬头望向星空,苍狼星座正在北方闪耀,狼首所指的方向,正是盐池所在的位置。
他摸了摸腰间的陨石,忽然轻笑——旧时代的盐池之争,终将在汉城的灯火中,化作新秩序的铺路石。
当第一颗晨星升起时,汉城的东门传来喧闹。
几个衣衫褴褛的汉人难民跪在城下,举着残破的农具,用嘶哑的声音呼喊:“愿投汉城,求大人收留!”
阿保机望着他们,忽然想起韩延徽说过的“汉人畏威而不怀德”,但此刻,他更相信自己掌心的灼痛——苍狼的怀抱,从来都为愿意低头耕种、挥锤冶铁的人敞开。
“开城门。”
他对守将下令,“给他们每人发一套农具,三斤盐巴——告诉他们,在汉城,只要肯流汗,就有饭吃,有衣穿,有刀保护自己的妻儿。”
城门轰然开启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寒鸦。
阿保机看着难民们涌入城内,奔向篝火旁的热粥锅,忽然明白:所谓雄主,不是让所有人害怕,而是让害怕的人,愿意放下恐惧,跟着他建造一个再也不用害怕的世界。
汉城的灯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愈发明亮。
那些跳动的火舌,如同苍狼的瞳孔,注视着草原上第一个真正的城市拔地而起,注视着游牧与农耕的血液,在滦河之畔第一次交融。
而耶律阿保机,正站在这火光中央,用陨石、铁器与汉人智慧,锻造着契丹的未来——一个连预言都未曾梦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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