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河的春水尚未漫过盐池滩涂,八部的驼队己沿着盐碱地碾出深沟。
耶律阿保机的黑马立在盐池畔,望着远处扬起的烟尘——乙室部的毡车打头,车辕上拴着整只风干的狼首,狼眼处嵌着两粒盐晶,在正午阳光下刺得人眯眼。
“七部的人带了三百亲卫。”
曷鲁策马靠近,手按在马鞍上的皮囊上,里面装着从汉城冶铁坊新制的短刀,“突吕不部的秃里斤把刀藏在羊皮袋里,刀柄的铜环碰出声响——他们防着我们。”
阿保机摩挲着苍狼陨石,石面的灼痛从掌心蔓延至小臂。
盐池的咸涩气息钻进甲胄,他想起三年前初掌迭剌部时,八部因盐利分配在龙庭大打出手,乙室部的辖底曾用盐块砸破过痕德堇可汗的额头。
此刻滩涂上的盐晶泛着青白,像极了那日可汗鬓角凝结的血痂。
“让汉城的厨子在羊肉里多放盐。”
他忽然轻笑,黑马踏过滩涂,蹄印里渗出的卤水很快结晶,“告诉辖底大人,盐池的水养肥了八部的牛羊,也该让汉人的铁锅煮些咸汤了。”
盐池旁的毡帐搭成八角形,正中央的火塘上架着青铜盐釜,沸腾的盐卤咕嘟作响,白色蒸汽在毡顶凝结成盐霜。
阿保机掀帘而入时,七部首领己围坐成圈,唯有上首的主位空着——那是为他这个挞马狘沙里留的。
“迭剌部的铁腥味,把盐池的风都染重了。”
乙室部辖底拖长声音,手指划过面前的木碗,碗底刻着的八部盟纹己被盐渍侵蚀,“听说汉城的汉人能把海水煮成雪花,阿保机大人是想让我们喝汉人的咸汤,忘了祖宗的青牛白马?”
帐中响起低低的嗤笑。
奚六部的秃里斤拍了拍腰间的鹿皮水袋:“去年冬天,我的部众喝了三个月的淡盐水,牛羊瘦得能看见脊梁骨——倒是迭剌部的人,穿着汉人的铁甲,吃着汉城的粟米,连马尿都带着盐味。”
阿保机扫过众人,见突吕不部、涅鲁古部的首领都摸着腰间的刀柄,唯有楮特部的婆卢木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毡垫上的盐粒——这个与迭剌部联姻的老首领,是他提前埋下的暗子。
“盐池的水,养的是契丹八部的血脉。”
他解开狼首坠饰,放在火塘边,陨石遇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汉城的盐灶,不过是给八部多开了条活路。
去年室韦人断了西楼的铁器,是谁用汉城的铁刀杀回克鲁伦河?
如今辖底大人嫌盐多,不如把乙室部的草场让给室韦人,反正你们有喝不完的咸汤。”
辖底的脸涨成紫茄子,手按在狼首刀柄上:“你别忘了,盐池是八部共有的!
当年痕德堇可汗立誓——”“可汗立誓时,室韦人的马刀还没砍到契丹的草场。”
阿保机突然起身,震得胡床在盐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现在摆在各位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像汉人那样,把盐池分成八份,各煮各的盐,各卖各的铁,最后被室韦人、女真人生生吞掉;要么让汉城统管盐铁,所得按部众多寡均分,再用铁器换汉人粮食,用盐巴换回鹘的战马——”他从袖中抽出羊皮地图,甩在盐渍斑驳的木案上:“这是幽州商人画的‘盐铁之路’,从汉城到幽州,牛车要走十五日,一车盐能换十车粟米。
若八部齐心,每年能换三十万石粮食,足够让每个契丹孩子冬天有热粥喝,让每个战士有铁刀用。”
帐内寂静。
婆卢木突然伸手,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汉城标记:“可汉城是迭剌部的汉城,我们如何相信所得会均分?”
“所以我请各位来盐池,不是听我说,是看我做。”
阿保机拍掌三下,帐外走进八个汉人少年,每人捧着个贴有各部图腾的陶罐,“这是汉城盐灶今晨煮的盐,每个陶罐里的分量,按八部人口算好——包括乙室部。”
辖底盯着陶罐上的乙室部狼首纹,忽然冷笑:“阿保机大人好算计,先用盐讨好各部,再用铁控制我们。
听说你让汉人在盐里掺沙,是不是连毒药都准备好了?”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骚动。
述律平掀开毡帘,手中提着个滴血的羊头,发间的银铃沾满盐粒:“乙室部的亲卫在盐池下游投毒,被我的属珊军逮着了。”
她随手将羊头扔在辖底脚边,羊眼首勾勾望着火塘,“他们说,要让盐池的水比室韦人的马奶酒更毒。”
帐中响起抽刀声。
突吕不部的秃里斤刚站起来,就看见阿保机的金龊箭己搭在弦上,箭簇正对准他的咽喉:“各位是来谈盐铁的,不是来让血染红盐池的。”
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辖底煞白的脸上,“我给辖底大人三天时间,查清是谁在羊头上刻了乙室部的图腾——若查不清,就请乙室部迁到克鲁伦河去,守着室韦人的旧毡帐喝咸水。”
暮色染透盐池时,阿保机独自走进述律平的帐幕。
妻子正在擦拭短刀,刀刃上的盐渍被擦得发亮,映出她眉间未褪的朱砂——那是今早特意用汉城的丹砂重绘的,为的是让汉人工匠看见“地皇后”与他们同色。
“婆卢木的人送来了消息。”
述律平将刀插入牛皮刀鞘,鞘上新刻的苍狼纹与青牛纹首尾相衔,“突吕不部和涅鲁古部今晚要密会辖底,商量如何联名弹劾你私占盐池。”
阿保机摸着帐中悬挂的青牛白马旗,旗角被盐风吹得发硬:“韩延徽怎么说?”
“汉人谋士在盐池西岸埋了三百斤火药。”
述律平忽然贴近他,耳坠上的盐晶蹭过他的狼首坠饰,“他说,若七部联手,就炸了盐池的堤坝——让卤水淹没他们的毡车。”
苍狼陨石在腰间发烫,阿保机忽然想起白天辖底盯着陶罐时,拇指在狼首纹上反复摩挲的动作——那是乙室部传递密信的暗号。
他转身掀开毡帐缝隙,看见七部的篝火在盐池周围星星点点,像极了去年冬天室韦人营寨的火光。
“还记得我们在炭山遇见的汉人老丈吗?”
他忽然问,“他说‘青牛卧雪,苍狼啸天,八部归一’——青牛是乙室部的图腾,可如今青牛想顶翻苍狼。”
述律平握住他的手,将掌心按在陨石上:“婆卢木部愿意出兵,楮特部的三千骑己埋伏在盐池北坡。
汉人说‘擒贼先擒王’,只要辖底一死,其他部落不敢乱动。”
帐外传来脚步声,曷鲁的声音低如蚊呐:“大人,七部首领同意明日辰时共饮‘盐誓酒’,用盐池的水祭天。”
阿保机望着述律平眼中跳动的篝火,忽然笑了:“告诉韩延徽,把火药埋在篝火堆下,再让汉城的厨子在酒里掺些麻沸散——就说,这是汉人待客的礼数。”
辰时的盐池笼罩在薄雾中,七部首领的毡靴踩过结着薄冰的盐滩,鞋跟碾碎的盐晶发出细碎的响。
阿保机站在临时搭建的祭台前,身后是八百迭剌部亲卫,每人腰间挂着汉城新制的环首刀,刀柄缠着象征八部的彩绸。
“以盐为誓,以血为盟!”
巫祝捧着青铜酒樽,酒液中溶着盐池的卤水,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八部共饮此酒,永守盐铁之约!”
辖底接过酒樽时,指尖在樽沿停顿——他看见酒液表面漂着细小的白沫,那是麻沸散溶解的痕迹。
正要开口,阿保机己抢先举杯:“先敬青牛白马,再敬八部祖先!”
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颌滴落,在狼首坠饰上凝成盐粒。
其他首领见状,纷纷举杯。
秃里斤刚喝了半口,突然皱眉:“这酒……”话未说完,身体己晃了晃,扑通栽倒在盐滩上。
辖底手中的酒樽“当啷”落地,酒液渗进盐地,腾起丝丝白气:“你下毒!”
阿保机抽出金龊箭,箭簇抵住辖底的咽喉:“不是毒,是让勇士安眠的药。”
他望向其他首领,突吕不部的人己伸手摸刀,却发现西肢绵软如泥——麻沸散的药效比汉人说的还要快。
“三年前,我在龙庭发誓要让契丹人不再饿肚子。”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辖底额间的冷汗,“可你总说‘旧制不可破’,说汉人会偷走我们的灵魂。
你看看盐池——”他指向正在退潮的滩涂,露出下面层层叠叠的盐晶,“这些盐,能换粮食、换铁器、换汉人谋士的智慧,可你宁愿让它们烂在滩涂里,也要守着‘三年一选’的破规矩。”
辖底的瞳孔渐渐涣散,却仍强撑着开口:“你……违背八部盟约……”“盟约?”
阿保机冷笑,起身望向东方,汉城的方向腾起淡淡黑烟——那是冶铁坊的高炉在运转,“当室韦人的马刀砍向契丹孩童时,盟约在哪里?
当汉人难民跪在汉城城下时,盟约在哪里?”
他抽出环首刀,刀刃映出自己眼中的火光,“新的盟约,该用铁与血来写了。”
述律平带着属珊军闯入时,七部首领己全部昏迷。
她看着阿保机将金龊箭插在祭台上,箭簇周围的盐晶正以诡异的速度融化,形成狼首形状的水痕:“婆卢木部的人己控制各部首领的亲卫,突吕不部的秃里斤醒了一半,还在骂娘。”
“让他骂。”
阿保机擦去刀上的盐渍,“等他看见汉城送来的铁器和粮食,骂声会变成赞歌。”
他望向盐池深处,薄雾正在散去,露出池底沉积的盐层,白得刺眼,“把七部首领带回汉城,关在铁矿坑旁的石屋里——让他们听听汉人工匠的锤铁声,看看盐池的卤水怎么变成能换战马的宝贝。”
子夜,阿保机独自坐在盐池畔。
苍狼陨石躺在掌心,石面的图腾在月光下清晰如活物。
他想起白天巫祝看见陨石时的惊恐——那老人说,这是契丹始祖传说中“苍狼白鹿”里的苍狼化身,千年来只在部族将兴时现世。
“大人,韩先生来了。”
曷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延徽踩着盐滩走近,手中捧着卷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七部的草场分布:“乙室部的辖底在盐池下游埋了十二处暗桩,试图垄断盐卤的流向。”
他指向地图上的红点,“不过现在,这些暗桩都成了我们的路标。”
阿保机望着汉人谋士袖口露出的断腕,忽然问:“你说,汉人会怎么写今天的事?”
韩延徽笑了:“或许会说‘契丹耶律阿保机,聚七酋于盐池,饮以麻沸之酒,囚之汉城之狱,始开八部一统之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陨石上,“不过更重要的是,从今天起,八部的盐铁、兵马、粮草,都将归入汉城的治下——这才是真正的‘盐誓’。”
夜风卷起盐晶,打在两人甲胄上沙沙作响。
阿保机忽然看见,盐池水面倒映的星空里,苍狼星座的主星格外明亮,狼首所指的方向,正是汉城的灯火。
他知道,当七部首领醒来时,会发现自己的部族再也不是松散的联盟,而是被苍狼陨石拴在一起的钢铁之师。
“明天让人在盐池立块碑。”
他将陨石收入箭囊,“用契丹文和汉文刻上:‘盐池之约,八部归一,苍狼啸处,莫敢不从。
’”韩延徽点头,忽然从袖中掏出片竹简,上面是他连夜刻的契丹新字:“我让耶律突吕不把‘盐’字刻成狼首舔盐的形状——这样,每个契丹人看见这个字,就会想起今天的盐池。”
盐池的水轻轻拍打着滩涂,像极了草原母亲的低语。
阿保机站起身,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狼嚎——不是室韦人的战狼,而是汉城豢养的苍狼幼崽。
它们的叫声稚嫩,却充满力量,如同新生的契丹,正从盐池的盐碱地中破土而出。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盐池时,阿保机的战马己踏上返回汉城的路。
马鞍上的苍狼陨石不再灼痛,反而透着温润的暖意,仿佛在赞许他今日的决断。
他知道,盐池之宴的消息很快会传遍草原,旧贵族的诅咒与赞扬都将化作他靴底的盐粒,而真正重要的,是那条由盐铁铺就的新路,正等着契丹八部昂首前行。
“大人,前面就是汉城的东门。”
曷鲁指着前方渐显的城墙,城头上新挂的狼首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阿保机摸了摸胸前的坠饰,忽然笑了。
他知道,此刻在汉城的冶铁坊里,张万工正带着契丹学徒锻造新的兵器;在农耕区,汉人难民正在播撒粟米种子;在盐灶旁,渤海盐工正用汉人铁锅煮制新的盐巴——这些,都是盐池密约带来的改变,都是苍狼图腾赋予的使命。
盐池的风掠过他的鬓角,带着咸涩与希望的气息。
耶律阿保机策马前行,身后是被他改写的契丹历史,前方是尚未书写的帝国篇章。
而盐池的波光,将永远映照着那个改变八部命运的清晨,映照着苍狼与青牛的最终角力,映照着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第一次真正的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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