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废弃化肥厂。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数十年。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厂房骨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投下狰狞的阴影，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窝。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化学品的刺鼻残留，以及无处不在的尘埃气息。
脚下是龟裂的水泥地和丛生的杂草，每一步都踩碎腐朽的寂静。
周震带着马强和技术中队的几名骨干警员，在郊区分局同事的陪同下，再次踏入发现尸体的车间深处。
强力照明灯划破昏暗，将那个角落照得如同手术台般惨白。
尸体移走后，只留下一个人形的粉笔轮廓线和一些标记物证位置的黄色小旗子。
破麻袋和生锈的铁皮桶还堆在原处，散发着混合着尸臭残留的霉味。
“周队，原始现场保护得还行，我们分局的人撤走前都做了标记。”
郊区分局带队的李警官指着现场介绍道，“尸体就是俯卧在这里，头朝里，脚朝门。
覆盖物就是这些麻袋和铁皮桶。”
周震蹲下身，戴上手套，仔细查看粉笔线勾勒出的轮廓边缘。
灰尘确实很厚，但正如报告所说，除了尸体被拖动（很可能是发现者或最初勘查人员移动造成的）的模糊痕迹外，几乎没有清晰的外来足迹。
灰尘均匀覆盖，像一层绝望的裹尸布。
“覆盖物是原来就在这里的，还是后来搬过来的？”
周震问，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个破麻袋的边缘。
“据最初发现尸体的两个拾荒老头说，他们掀开麻袋就看到了…当时就这样盖着。
麻袋和铁皮桶都是厂里废弃的老物件，到处都是。”
李警官回答。
马强和技术中队的痕迹检验员老赵己经拿着强光手电和静电吸附仪开始工作。
马强主要负责电子设备和环境扫描，老赵则像个经验丰富的考古学家，一寸寸地检查地面、墙壁和覆盖物。
“周队，地面灰尘太厚太均匀，足迹提取基本没戏。”
老赵摇摇头，声音带着遗憾，“凶手如果有意掩盖，穿个鞋套或者选择这种地方，太容易了。
墙壁太高，攀爬痕迹也难找。
重点还是这些覆盖物和尸体周围遗留的小物件。”
周震的目光扫过那几个空矿泉水瓶和捏扁的啤酒罐，它们被装在物证袋里，放在一边。
“瓶子和罐子上的指纹？”
“采集了，很模糊，正在比对。
瓶口唾液残留也取了，但腐败环境和时间…结果难说。”
李警官回答。
“强子，环境扫描有什么发现？”
周震看向正拿着便携式多气体检测仪和辐射探测仪的马强。
马强盯着仪器屏幕，眉头紧锁：“空气里硫化氢和氨气残留确实有，浓度比外面高点，但远低于急性中毒量。
辐射水平正常。
没发现异常的生物或化学毒剂信号。
这地方就是个巨大的垃圾场加污染源，但要说靠这环境杀人…除非死者本身有严重呼吸道疾病，而且长时间待在最里面的反应罐区。”
他指了指车间更深处几个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巨大罐体。
周震站起身，环顾西周。
巨大的空间，空旷，破败，无数藏匿和逃离的路径。
一个近乎完美的“自然”死亡场所。
郑竹提到的“伪装现场”的可能性，在这里似乎得到了环境的佐证。
凶手只需要把尸体运到这里，用现成的垃圾稍微掩盖，时间和腐败就会替他（她）抹去大部分证据。
就像把一滴水丢进墨池。
“复勘拍照，所有细节，尤其是尸体轮廓线周边的地面，覆盖物本身的内外表面，还有那些瓶瓶罐罐放置位置的灰尘痕迹，重点拍。”
周震沉声下令，“老赵，再仔细筛一遍覆盖物下面的地面，看有没有被压住的小东西。
强子，扩大扫描范围，特别是通往这个角落的几条主要路径的地面，看能不能找到车辙或者特殊物品掉落痕迹。”
众人立刻分头忙碌起来。
周震走到车间门口，望着外面荒草丛生、堆满工业废料的厂区。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塑料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离最近的公路步行至少二十分钟，凶手是怎么把尸体运进来的？
扛着？
拖着？
用车？
如果是用车，车辙又在哪里？
被风吹没了？
还是根本没留下？
他点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试图驱散心中的烦躁和那具无名女尸带来的寒意。
郑竹的发现像一根刺，扎在看似平滑的结论上，让他无法忽视。
那个精准的针孔，那片僵硬的肌肉，还有胃里的糕点碎屑…这些碎片指向的，绝非一个简单的流浪汉或瘾君子猝死的故事。
下午，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气氛比上午更加凝重。
复勘的结果令人沮丧，几乎没有获得超出郊区分局报告的新线索。
覆盖物是就地取材的废弃物，没有指纹或其他生物痕迹。
瓶罐上的指纹比对暂时无果，唾液DNA提取困难。
扩大扫描只找到几处模糊不清、无法确定新旧的车辙印，混杂在拾荒者的三轮车痕迹里，毫无价值。
“周队，这现场…简首像被精心‘打扫’过一样。”
马强揉着发酸的眼睛，把复勘报告拍在桌上，“干净得让人憋屈。
除了证明那里确实是个适合藏尸（或者说‘自然死亡’）的地方，啥也没捞着。”
周震没说话，翻看着现场照片，目光停留在那堆破麻袋和铁皮桶上。
凶手对环境很熟悉，或者做过功课。
选择这里，不是偶然。
“郑法医那边的报告送过来了吗？”
他问内勤小张。
“刚送到！”
小张立刻把一份装订好的文件递过来。
周震快速翻开。
郑竹的报告一如既往的严谨、详细，条理清晰，用词精准而冰冷。
**尸检补充报告摘要：*** **异常针孔：** 病理切片显示，针孔周围皮下组织及微小血管内，检出微量**聚乙二醇400 (PEG-400)** 残留。
PEG-400 常用作药物溶剂或增溶剂。
微量残留提示曾注射过某种以PEG-400为溶剂的药物/物质。
针孔形态学特征符合一次性无菌针头（规格推测为26G或更细）垂首刺入静脉形成。
* **肌肉劳损：** 对上臂内侧异常僵硬区域进行组织学检查，发现肌纤维存在局部轻微撕裂、排列紊乱及早期修复迹象（肌卫星细胞活化），符合**反复、长时间用力抓握或维持特定紧张姿势**（如操作精密仪器、长时间握持工具）导致的慢性劳损。
与短期、剧烈运动损伤特征不符。
* **胃内容物：** 经实验室细致分离、清洗及显微形态学分析，确认残留的“精致糕点碎屑”主要成分为杏仁粉、糖粉、蛋白霜及**天然蓝莓色素**。
其形态、结构及成分组合高度符合**蓝莓马卡龙**的特征性成分。
残留量极少，推测为死亡前数小时内摄入。
* **毒物初筛：** 常规毒物筛查（包括常见毒品、农药、安眠药、重金属等）结果为阴性。
特殊毒物及针对PEG-400溶剂可能负载的药物（范围极广，需定向筛查）检测仍在进行中。
* **其他：** 死者指甲缝内油污经分析，含有特定型号工业齿轮油成分（与化肥厂部分遗留设备用油匹配）及常见城市土壤成分。
肺部检出少量粉尘颗粒，部分为硅酸盐（灰尘），部分为含铁化合物（铁锈），符合现场环境暴露。
报告结论部分，郑竹用加粗字体写道：**“综合尸检发现：死者生前曾接受专业静脉注射（药物/物质不明）；存在长期特定性肌肉劳损；死亡前不久摄入高档甜点（蓝莓马卡龙）。
以上特征与‘流浪吸毒者猝死于废弃工厂’的初步推断存在显著矛盾，强烈提示死者身份、生前活动轨迹及死因具有高度复杂性，他杀伪装可能性极大。
建议刑侦方向重点调查死者身份背景、生前活动范围（尤其关注可能提供马卡龙的高档场所）及与精密操作相关的职业或活动。”
**“蓝莓…马卡龙？”
马强凑过来看到这一行，眼睛瞪圆了，“这玩意儿我上次吃还是在女朋友生日，一小块好几十！
死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废弃工厂里的人，胃里有这个？”
周震合上报告，指尖敲击着桌面。
郑竹的报告像一束强光，瞬间照亮了调查的迷雾，却又引向了更复杂的方向。
聚乙二醇400，蓝莓马卡龙，精密操作导致的肌肉劳损…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与废弃工厂格格不入的形象。
“查！”
周震猛地站起来，声音斩钉截铁，“第一，动用所有资源，尽快确认死者身份！
DNA、指纹数据库持续比对，发协查通报，排查近期失踪年轻女性，特征：20-30岁，可能有特定职业导致的右臂肌肉劳损习惯！
第二，强子，你负责查这个蓝莓马卡龙！
滨海市能做出正宗蓝莓马卡龙的店有几家？
主要分布在哪里？
目标客户群是什么人？
过去两周的销售情况，尤其是案发前几天的！
看有没有异常购买记录或监控！
第三，通知各分局派出所，留意辖区内是否有涉及非法行医、黑诊所，特别是使用非管制药物进行不明注射的线索！
郑法医提到的PEG-400溶剂，是条重要线索！”
马强立刻来了精神：“明白！
马卡龙这块交给我！
高档甜品店，目标范围应该不大！”
滨海市中心的“云顶”法式甜品店，坐落在一栋摩天大楼的裙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全景。
店内装修是极简的奶油色调，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甜腻的黄油气息。
穿着精致制服的服务生穿梭其间，背景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
这里一块小小的马卡龙，价格足以在周震常去的面馆吃上好几顿。
周震和马强坐在靠窗的位置，与周围衣着光鲜的顾客和悠闲的氛围格格不入。
周震穿着便服夹克，坐姿笔挺，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店内。
马强则显得有些拘谨，努力适应着这过于“精致”的环境。
“两位先生，需要点什么？”
一位笑容甜美的女服务生走过来。
周震亮出警官证，压低声音：“警察。
找你们经理，了解点情况。”
服务生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连忙点头：“请…请稍等。”
很快，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气质干练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他是店经理。
“警官您好，我是经理陈凯。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他语气礼貌但透着谨慎。
周震开门见山，将一张打印的蓝莓马卡龙图片（来自网络）放在桌上：“这种蓝莓马卡龙，是你们店的招牌产品之一吗？”
陈凯看了一眼，点头确认：“是的，警官。
我们的经典口味之一，使用法国进口杏仁粉和天然蓝莓果茸制作，很受欢迎。”
“过去两周，尤其是大概十天前到两周前这段时间，这种蓝莓马卡龙的销售记录，能查吗？”
周震盯着他问。
“这…”陈凯面露难色，“我们销售系统有记录，但主要是每日销售总量和品类统计。
具体到某一种口味某一天的销售明细…除非是特别大的订单或者会员有特殊备注，否则很难精确到每一天的某一种口味。
而且，我们销售以堂食和打包带走为主，散客居多。”
“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大量购买蓝莓马卡龙，或者行为异常的顾客？”
马强插话问道。
陈凯皱眉回忆着：“大量购买…十天前左右？
好像…有一位女士，大概买了…五六盒？
各种口味混搭的，里面肯定有蓝莓的。
她挺年轻的，穿着打扮…嗯，不算特别奢侈，但很得体。
气质有点…怎么说呢，不太像常来我们店的客人，好像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付的现金。”
“现金？”
周震眼神一凝，“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有监控吗？”
“长相…抱歉，每天客人太多，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她好像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有点低。
监控…我们店里的监控覆盖收银台和主要通道，但按规定只保留七天。”
陈凯遗憾地说。
线索似乎又断了。
周震和马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失望。
仅凭一个模糊的印象，在滨海市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购买记录呢？
哪怕只有总量，看看那几天蓝莓口味的总销量有没有异常波动？”
周震不放弃。
陈凯示意服务生去查。
几分钟后，服务生回来汇报：“经理，查了系统，过去两周蓝莓马卡龙销量比较平稳，平均每天售出30-40枚左右。
您说的大概十天前…哦，那天是周三，总销量是42枚，属于正常范围。”
正常范围。
周震的心沉了下去。
这意味着那个买走五六盒（一盒通常6枚）的女人，她的购买量并没有在总量上引起明显异常，完全淹没在正常的销售数据里。
现金支付，没有会员信息，模糊的记忆，过期的监控…这条看似关键的“蓝莓马卡龙”线索，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走出“云顶”，傍晚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
周震站在喧嚣的街头，却感到一阵寒意。
无名女尸的身份像沉入深海的巨石，郑竹提供的珍贵线索似乎也走到了死胡同。
凶手在哪里？
动机是什么？
那个精准的针孔里，注入的到底是什么？
“周队，接下来怎么办？”
马强问，声音也有些低落。
周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
“继续查！
扩大马卡龙店的排查范围，其他几家也跑一遍！
另外，重点查‘特定职业导致的肌肉劳损’这条线！
工厂流水线女工？
实验室操作员？
画画的？
弹琴的？
甚至…某些特殊行业的？”
他眼神锐利，“还有，让技术队再仔细分析郑法医送检的PEG-400残留，看能不能缩小药物范围！
我不信没有突破口！”
就在这时，周震口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皱了皱眉，按下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周队长，废弃工厂的灰烬里，是不是还藏着点甜味？”
周震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眼神如刀锋般锐利起来：“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下去：“蓝莓马卡龙…不错的切入点，但‘云顶’的监控覆盖太差，你们白跑一趟了。
城西‘静园’后巷，‘老张记’五金店门口那个不起眼的垃圾箱，三天前的午夜，有人扔了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有些有趣的东西。
现在去找，也许还来得及。
哦，顺便说一句，”那声音顿了顿，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你们要找的那个女人…她叫吴倩。”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
周震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废弃工厂…蓝莓马卡龙…垃圾箱…吴倩！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沉的迷雾！
“强子！”
周震猛地转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凛冽，“立刻去城西‘静园’后巷，‘老张记’五金店门口的垃圾箱！
找三天前午夜扔进去的黑色塑料袋！
快！
通知技术队带上家伙过去！
还有，马上查一个名字——吴倩！
所有叫吴倩的、年龄20-30岁的、近期失踪的女性！
快！”
马强被周震的反应吓了一跳，但立刻意识到事情重大：“是！
周队！”
他转身飞奔而去。
周震站在原地，看着马强融入车流。
那个神秘电话里的声音还在他脑中回响——低沉、沙哑、冷静，仿佛洞悉一切。
他是谁？
他怎么知道他们的调查进展？
他怎么知道“蓝莓马卡龙”？
他怎么知道“吴倩”？
更重要的是，那个黑色塑料袋里，会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深秋的晚风更甚。
调查的棋盘上，突然闯入了一个看不见的棋手。
而“吴倩”这个名字，终于让那具沉默的、高度腐败的无名女尸，撕下了第一层面纱。
一场围绕真相的残酷博弈，在滨海市华灯初上的夜幕下，悄然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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