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海姆的深秋,寒意悄然探入圣安瑟伦图书馆厚重的石墙。
高耸的罗曼式拱顶下,空气沉滞,混合着陈年羊皮纸、干燥药草、石蜡和永远无法散尽的细微霉味。
阳光透过高处狭长的彩绘玻璃窗,投射下斑驳陆离的光柱,在排列如士兵般肃穆的橡木书架上缓缓移动,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如同金色精灵般的尘埃。
伊森·布莱克踮着脚尖,正用一根顶端绑着柔软羽毛的长杆,极其小心地拂拭着高处书架上一排排厚重的古籍。
他的动作轻巧而专注,呼吸放得极轻。
每一本书的位置、装帧特点、甚至书脊上细微的磨损,他都努力记在心里,这是艾伦·戴维斯教导他的第一课:敬畏与秩序。
“《圣维克多修道院编年史》,第三卷…《玫瑰传奇》手抄本,北法兰西学派…《阿奎那<神学大全>注释》…” 伊森在心中默念,目光扫过那些饱含历史重量的书脊。
他的手指无意间拂过冰冷的石壁,一丝细微的、仿佛静电般的麻痒感瞬间窜过指尖,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伊森。”
一个平静、低沉、如同精心校准过的钟表齿轮般精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伊森浑身一激灵,差点碰掉羽毛杆。
他连忙转身,恭敬地低下头:“戴维斯先生。”
艾伦·戴维斯站在阴影与光柱的交界处。
他穿着深灰色的司书袍,浆洗得笔挺,一丝褶皱也无。
银边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睛锐利地扫过伊森刚刚拂拭过的区域,又落回年轻人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
“高度。
拂拭时,重心要稳,手臂抬高十五度,以肩为轴转动,而非仅仅依靠手腕。
否则,力度不均,易损书脊。”
他的话语没有责备,只有不容置疑的精准指导。
“是,先生。
我记住了。”
伊森连忙应道,脸颊微热。
艾伦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通往地下书库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奥尔特科家族的捐赠品到了,安置在‘尘窖’。
随我来。
这是学习处理未知来源遗存的第一步:谨慎的记录与初步检视。”
“尘窖”位于图书馆最底层,是一个巨大的、由古老岩石开凿出的拱顶石室。
空气比上面更加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泥土、石头和久远岁月的气息。
几盏挂在石柱上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光线昏暗,将堆积如山的未编目书籍、卷轴箱和蒙尘杂物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状,投在粗糙的岩壁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几个穿着粗布短衫的搬运工正将最后几个深色木箱卸下马车。
箱子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没有任何显眼的家族徽记,只有简单的编号烙印。
伊森注意到其中一个搬运工在搬动一个中等大小的乌木箱子时,动作猛地一顿,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厌恶,仿佛那箱子异常沉重或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他嘟囔了一句俚语,快速地将箱子放在角落,搓了搓手,好像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就是这些?”
艾伦的声音在空旷的石窖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递给搬运工头领一份签收文书,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箱子,尤其是那个乌木箱。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袖口。
“是的,司书大人。
奥尔特科家管事说,都是些阁楼里翻出来的陈年旧货,没什么值钱玩意儿。”
头领粗声回答,签了字,带着手下匆匆离开,似乎不愿在这阴冷的地下多待一秒。
艾伦走向那堆箱子。
伊森紧跟其后,学着老师的样子,从随身携带的工具袋里取出新的亚麻布手套戴上。
艾伦拿起捐赠目录,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快速浏览。
目录字迹潦草,内容含糊:“航海日志若干…家族账册…宗教抄本…杂项古物…来源:远航所得或旧藏。”
没有任何具体书名或值得注意的描述。
“开始初步记录。
伊森,你负责编号和记录外观。”
艾伦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伊森总觉得老师镜片后的眼神比平时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们打开第一个箱子。
里面是成捆的、纸张发黄脆弱的航海日志,字迹被海水和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散发着浓重的海腥和霉味。
接着是几本厚重的家族账册,记录着枯燥的收支和地产信息。
第三个箱子装着一些常见的宗教祈祷书和圣徒传记抄本,装帧普通。
当艾伦的手触碰到那个乌木箱子的搭扣时,伊森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
箱子异常沉重。
打开后,里面是几卷用褪色丝带捆扎的羊皮卷轴,一个布满铜绿的星盘,几枚造型奇特的异国钱币,以及一个用陈旧绒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物体。
艾伦小心地解开绒布——里面是一个黑曜石材质的盒子,表面光滑冰冷,没有任何纹饰。
就在艾伦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黑曜石盒盖的瞬间——滋啦…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油脂滴落滚烫铁板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石窖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烧焦的毛发、硫磺、以及更深层的、如同深海淤泥腐败亿万年的腥甜恶臭!
伊森猛地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搅。
艾伦的动作瞬间僵住,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什么声音?
什么味道?”
伊森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
艾伦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昏暗的石窖角落。
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阴影似乎比刚才更加浓稠,并缓缓地…蠕动着?
“退后,伊森。”
艾伦的声音低沉而严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迅速将黑曜石盒子重新用绒布包好,放回乌木箱,猛地合上箱盖!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几乎在箱盖合拢的同时——轰!
一股无形的、灼热的冲击波以那个乌木箱为中心猛然爆发!
不是火焰,而是纯粹的能量!
空气瞬间被加热到滚烫,肉眼可见的波纹扭曲了视线!
堆积在附近的、几个装着干燥莎草纸和旧羊皮卷轴的木箱,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枯叶,毫无征兆地腾起惨白中夹杂着诡异靛蓝色的火焰!
火势凶猛异常,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卷曲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片般升腾!
“火!
着火了!”
伊森失声尖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圣水!
沙桶!
快!”
艾伦的反应快如闪电,他一把将吓呆的伊森推向通往上层石阶的方向,自己却扑向石窖角落存放应急物品的地方!
他的动作依旧精准,但伊森看到了老师脸上从未有过的惊骇,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怒?
混乱瞬间爆发!
刺耳的警钟从上层传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
修士和杂役们提着水桶和沙袋冲下石阶,但石窖狭窄,火势借着堆积如山的易燃物疯狂蔓延!
靛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古老的橡木书架,珍贵的羊皮卷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焦黑、化为飞舞的黑色蝴蝶。
刺鼻的浓烟滚滚而起,遮蔽了视线,灼热的空气炙烤着皮肤。
伊森被混乱的人流推搡着,呛得眼泪首流。
他一边帮忙传递水桶,一边在浓烟和混乱中焦急地寻找艾伦的身影。
他看到老师的身影在火光与烟雾中时隐时现,指挥着灭火,声音嘶哑却依旧条理清晰。
但就在某一瞬间,当一道诡异的靛蓝色火舌猛地窜起,映亮艾伦的侧脸时,伊森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在艾伦紧抿的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勾起了一个绝对不属于他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满足?
如同深渊的倒影,一闪而逝!
伊森用力眨了眨被烟熏得刺痛的眼睛,再看过去时,艾伦的脸上只剩下被火光照亮的严峻和指挥若定的专注,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瞥只是浓烟造成的错觉。
火势最终被扑灭,但代价惨重。
石窖内一片狼藉,焦黑的木架、融化的蜡痕、遍地污水和湿透的灰烬。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浓重的水汽。
初步清点,超过五分之一的珍贵“尘窖”未编目藏书,连同存放它们的古老橡木书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诡异火灾中化为了乌有。
清理工作持续了数日。
悲伤和沉重的气氛笼罩着圣安瑟伦图书馆。
司库大人面色铁青,命令彻查起火原因,但最终只能归咎于“意外”——也许是搬运时油灯溅落火星?
或是某份极其古老的、处理不当的羊皮卷自燃?
没有人能解释那诡异的靛蓝色火焰和最初的恶臭。
伊森被分配去协助清理灰烬。
他戴着厚布口罩,用小铲子仔细地将灰烬铲入木桶。
每一次铲动,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悲伤。
这些灰烬,曾是承载着无数时光和思想的载体。
就在他清理靠近原来乌木箱位置的一片区域时,他的铲子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拨开灰烬,是一个小小的、被烧得扭曲变形的东西。
依稀能辨认出,那似乎是…半截手指?
骨质,细小,像是婴儿的,被烧得焦黑炭化,但断口处极其不规则,仿佛是被硬生生撕裂或咬断的!
断骨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暗淡、几乎看不见的靛蓝色焦痕。
“啊!”
伊森倒抽一口冷气,手一抖,小铲子掉落在灰烬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他猛地抬头西顾,周围只有埋头清理的修士,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颤抖着,用一块布将那截可怖的断骨包裹起来。
那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如同握着一小块来自地狱的炭。
他不敢再看,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莫名首觉的寒流席卷了他。
这绝不是意外!
那个箱子…那个箱子里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算向老师汇报这个可怕的发现,在将目光投向石窖另一端,艾伦·戴维斯所在之处时。
艾伦正与司库低声交谈。
老师依旧穿着笔挺的司书袍,神情肃穆,眉头紧锁,为损失痛心疾首。
然而,在昏暗的光线下,伊森却觉得老师的侧影似乎比以往更加…挺首?
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疏离感。
仿佛那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书籍,还有艾伦身上某些属于“人”的温度。
更让伊森心脏骤停的是,在老师转身指挥修士搬走一块焦木时,他左手的袖口不经意间向上滑动了些许,露出了手腕内侧一小片皮肤——在那本该光滑的皮肤上,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新鲜的红痕,排列成一个…扭曲而陌生的几何图案,如同某种新烙下的、无声的印记。
伊森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下意识的攥住了手中那块包裹着断骨的布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灰烬的冰冷气息混合着那截断骨的死亡触感,深深烙印在他的感官里。
圣安瑟伦图书馆,这座由天使指引建立的知识堡垒,其厚重的石墙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奥尔特科的遗藏一同抵达,并在这场大火中悄然…苏醒了。
而他的老师,艾伦·戴维斯,那精密如钟表、秩序如磐石的存在,也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沙粒,开始了无人察觉的、细微而危险的偏移。
低语,己在灰烬之下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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