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尖锐的疑问,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头,瞬间将我拖回了那个同样弥漫着无助和分离气息的下午——那个我被明确告知“你不被需要”的下午。
那时,父母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常年在外。
他们还在家,但家里的光景己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难。
锅里的粥越来越稀,父母的眉头越皱越紧,家里的空气也像绷紧的弦。
终于,他们做出了那个最终的决定:必须一起出去打工,否则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但这个决定衍生出了一个更残酷的问题:路费和生活成本高昂,只能带一个孩子走。
谁走?
谁留?
离别的气味,提前几天就在家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不是某种具体的气味,而是一种压在眉宇间的愁云,一种在沉默中酝酿的艰难抉择。
它像潮湿雨季里提前到来的闷热,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渗透进呼吸里。
父亲几乎长在了门槛外的石阶上,脚边散落着被碾碎的旱烟头,辛辣浓稠的烟雾将他包裹成一个模糊而沉重的轮廓。
屋里,母亲坐在炕沿,眼神空洞地望着角落里那两个己经打好的包袱。
一个更大,是父母共用的,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蓝色粗布包袱。
另一个,小一些,是用一床旧床单临时缝制的。
它就放在那条吱呀作响的长凳上,像一个沉默的审判官。
妹妹才三岁,懵懂无知,正依偎在母亲的腿边玩着线头。
她柔软的发丝贴在额头上,完全感受不到屋内的紧张。
而我,己经七岁。
我僵立在房间中央,手脚冰凉,心脏跳得又快又乱。
我敏感地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个细微的信号——父母之间那些破碎的、低沉的、试图避开我们却又无法完全掩藏的争论。
“……还是带老大吧,”母亲的声音嘶哑,红肿的眼睛望向我,盛满了痛苦和不忍,“她大些,懂事了,路上能自己走……到了那边,说不定……还能帮我们看着点……”她的话像是在说服父亲,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闷声打断,声音粗粝:“懂事?
懂事更遭罪!
外面是啥光景?
吃口饭那么容易?
她再懂事也是个娃!
老二太小了,离了娘咋活?
哭都能哭出病来!
路上万一病了,拿啥治?”
他的话语现实而残酷。
在他的权衡里,妹妹的弱小和无助,成了她被带走的理由;而我那点可怜的“懂事”,成了我被留下的注解。
“可是……可是……”母亲的话噎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哽咽。
她再次看向我,那眼神,我永生难忘。
那里面有愧疚,有心疼,有无奈,还有深深的歉意。
最终的沉默,就是判决。
父亲扔掉烟蒂,用脚狠狠碾灭:“就带老二。
别再磨蹭了。”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不再看我,猛地弯腰抱起妹妹,手忙脚乱地给她套上小外套。
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逃离的匆忙。
那个小包袱被父亲拎起。
他们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
经过我身边时,母亲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秒。
她的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在家……听话……等着……”父亲的目光仓促地扫过我,伸出手胡乱地揉了一下我的头顶,然后决绝地跨出了门槛。
我冲到门口,死死扒着门框。
母亲抱着妹妹,走得很快,一次都没有回头。
父亲背着沉重的包袱跟在后头。
妹妹趴在母亲肩上,那双黑亮的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
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甚至带着点新奇趣味的笑容,还扬了扬小手,含糊地叫了一声:“姐……”那个笑容,那声呼唤,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我!
巨大的委屈、被抛弃的痛楚、对妹妹那份“幸运”的疯狂嫉妒,在我胸腔里猛烈地炸开!
他们消失在了村口。
我死死扒着门框,首到暮色像冰冷的墨汁一样淹没了一切。
奶奶沉重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她枯瘦的手搭在我肩上,声音疲惫苍老:“回屋吧,妞妞……命就是这样……没办法……”……(回到现实)……“嘎吱——”一声,祖母推开了我家那扇更显破旧的木门,打断了我的回忆。
那半碗借来的糙米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几乎空了的米缸里,发出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我看着那碗米,又看看祖母佝偻的背影,刚才回忆里那尖锐的痛苦和眼前冰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
那“被选择舍弃”的烙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深刻。
我不值得。
我不配被优先选择。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放弃。
那碗粥,我最终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每一口,都混合着那尖锐的、名为“被舍弃”的苦味。
它从此沉淀在我的胃里,我的血液里,再也无法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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