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声短暂的异响和随后死寂的沉默,像一根细刺扎在凌风心里。
早晨醒来时,他总觉得镇上的空气比往日更沉,连那例行公事的齿轮晨钟声听起来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急躁。
父亲凌大山似乎完全恢复了平日的沉默寡言,只是眼底的血丝和更加深刻的皱纹透露着他昨夜并未安眠。
吃早饭时,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凌风几次想开口问问昨晚的事,但一接触到父亲那仿佛被灰岩镇的风霜彻底封冻的眼神,话就又咽了回去。
去工坊的路上,那种无形的紧张感愈发明显。
苍穹殿士兵巡逻的队伍增加了,冰冷的金属靴底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更加密集,他们扫描居民的眼神也带着更浓的审视意味。
人们行色匆匆,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尘埃里,连偶尔的眼神交换都充满了惊惧和猜测。
凌风下意识地避开了李婶家的方向。
第十七号工坊里的气氛同样凝重。
监工哈克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他来回踱步的频率更高,能量鞭的鞭柄时不时就焦躁地敲打在旁边的金属支架上,发出刺耳的“铛铛”声。
“都给我打起精神!
蠢货们!”
哈克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尖利,“上面下了死命令,这个月的配额要再加三成!
谁要是拖慢了进度,就别怪我把他扔进惩戒营干活!”
工人们中间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骚动,随即又被更大的沉默压下。
每个人的脊背都弯得更低了,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无形的重压和哈克恶意的视线。
凌风埋着头,机械地分拣着传送带上仿佛永无止境的矿石。
冰冷的、粗糙的矿石棱角磨得他指尖发红,粉尘呛得他喉咙发痒,但他不敢停下。
哈克今天像幽灵一样在工坊里来回巡视,任何一点迟缓都可能招来斥骂甚至鞭打。
午休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
没人聚在一起,大家都各自找了角落,快速地吞咽着食物,仿佛这只是另一项需要尽快完成的任务。
昨天那个和凌风搭话的年长工人今天离他远远的,始终没有抬头。
凌风味同嚼蜡地啃着饼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远方连绵的灰色山峦。
西边山里……破坏管道……抓了人……李婶的儿子……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滚、碰撞。
他猛地想起昨夜那声奇怪的呼啸和戛然而止的狗吠,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下午的劳作更加难熬。
配额增加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哈克的叫骂声几乎没停过,有一次,能量鞭尖锐的破空声就在凌风身后不远处响起,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和一个工人的踉跄倒地。
凌风的背脊瞬间绷紧,冷汗浸湿了粗布衣衫,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矿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下工的钟声从未如此令人期盼。
当那解脱的轰鸣终于响起时,工人们几乎是麻木地、拖着脚步逃离工坊。
凌风低着头快步往家走,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路过镇中心布告栏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贴上了一张新的告示。
上面没有冗长的文字,只有几幅粗糙但清晰的画像。
画像下方,盖着苍穹殿猩红的、代表“通缉”的三角徽记印章。
那几张面孔……凌风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
其中一张,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屈的冷笑。
这张脸,他依稀有些印象!
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这个人似乎曾出现在镇子的集市上,当时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最普通的流浪者,但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让凌风无意中多看了一眼。
他竟然就是反抗军?
昨夜的事情,果然和他们有关?
李婶的儿子……凌风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布告栏前多做停留,他猛地低下头,拉紧衣领,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家。
“哐当”一声推开家门,父亲凌大山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磨石,无意识地反复摩擦着一件早己磨得锃亮的工具。
听到凌风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他抬起头,眉头紧紧皱起。
“怎么了?”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布告栏……”凌风喘着气,靠在门板上,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贴了新的通缉令……西边山里那些人……”凌大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看了?
你停下来看了?”
“我……我只是路过……”凌风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
“路过就不要看!”
凌大山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严厉,“那些东西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记住没有!
不要看!
不要问!
不要想!”
他猛地站起身,手里的工具和磨石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也浑然不觉。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攫住。
凌风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一时愣在原地。
凌大山死死盯着他,眼神复杂得让凌风看不懂,那里面有恐惧,有警告,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痛苦。
半晌,父亲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回凳子上,挥了挥手,声音变得极其疲惫沙哑:“……去吃饭吧。
忘了你看到的,对你没好处。”
凌风沉默地走到桌边,食不知味地吃着冰冷的晚饭。
父亲则一首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件掉落的工具,眼神空洞。
压抑的沉默再次笼罩了这间小屋。
饭后,凌大山一言不发地早早回了自己的小屋。
凌风收拾完碗筷,却毫无睡意。
父亲异常的反应和布告栏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他脑海里反复交替出现。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灰霾稀释得极其微弱的月光,走到了厅堂那面斑驳的土墙前。
墙上,是那些他从小看到大、却从未在意过的古老刻痕。
它们杂乱无章,像是顽童的随手涂鸦,又像是某种年久失修留下的裂缝。
但今夜,在一种莫名情绪的驱使下,凌风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拂去刻痕里积年的灰尘。
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普通墙壁裂缝的、刻意雕琢的深浅变化。
他屏住呼吸,凑得更近,眼睛努力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那些刻痕……似乎并非完全无序。
某些线条的走向,隐约构成了某种重复的、有规律的图案。
它们扭曲、交错,带着一种笨拙又古朴的力量感,与他白日里在工坊看到的、苍穹殿器械上那些冰冷精确的符文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
凌风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恐惧。
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从他触摸着刻痕的指尖,悄然传遍全身。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似乎又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夜枭低鸣般的短促哨音,若有若无,仿佛只是风吹过狭窄缝隙的错觉。
凌风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无尽的灰暗夜色,手指却依然紧紧按在那些冰冷的、神秘的刻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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