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寂静无声,唯有窗外竹管叩击石臼的“笃——笃——”声,规律地敲打着时间的节拍,也敲在顾言深的心上。
林心玥那句轻柔却锋利的反问——“顾先生认为,古籍修复,修复的仅仅是纸张本身吗?”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一贯冷静自持的心湖里漾开层层涟漪。
他惯常的世界是由精确的化学配方、严谨的物理操作、可验证的历史数据构成的。
修复是一门科学,目的明确:延长物质载体的寿命,最大限度保留原始信息。
而“灵魂”、“记忆”、“刻骨铭心”……这些词汇过于抽象,过于感性,甚至带着些文人式的浪漫想象,是他工作中刻意规避的领域。
他下意识地想再次反驳,想强调修复的基本原则。
然而,目光触及林心玥那双清澈却执着的眼睛,以及她指尖下那本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忘忧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并非不懂技术的空想家。
她能精准判断纸张的受损程度,知晓修复的难点,甚至提出需要特定的补纸。
她的想法,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对文化遗产的理解和情感投射。
“林小姐所言……确有道理。”
顾言深终于开口,声音比方才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审慎的探索意味,“只是,‘刻骨笺’之说,过于玄奇。
即便《忘忧集》中确有记载,历经数百年,其工艺细节恐怕早己湮没难寻。
以此为目标,未免……有些不切实际。”
他顿了顿,看向那册残书,语气恢复了几分专业性的沉稳:“当务之急,是设法稳住此书现状,防止进一步恶化。
不知林老先生那套‘水浸复原’的秘法,小姐可知晓一二?
即便无法完全复原,若能阻止纸纤维继续脆化,便是大功一件。”
林心玥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让步与实际的担忧。
她并未因他坚持现实而失望,反而浅浅一笑,那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浅浅淡淡,却驱散了些许之前的凝重气氛。
“顾先生务实,心玥明白。”
她轻声道,“家父的秘法,我自幼旁观,大致工序是知晓的。
其中涉及几味药材,需根据纸张具体情况每日调整煎煮的火候与时间,我可一试。
至于‘刻骨笺’……”她眸光微转,再次落在那本古籍上,眼神变得悠远:“我并非主张立刻就要造出这传说中的纸来修补。
我只是觉得,既然此书中有此记载,而它又因水浸受损,仿佛一种冥冥中的契机。
我们尝试去探寻、去复原这种技艺的过程本身,或许就是对它,对那个时代的一种更深切的理解与致敬。”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而真诚:“更何况,寻找‘刻骨笺’的工艺,或许也能从中找到强化纸张、使其更耐保存的智慧呢?
古人技艺,往往蕴藏着今人难以想象的奥妙。”
这番话,合情合理,既照顾了他的顾虑,又再次申明了她那带着理想色彩的目标。
顾言深发现自己很难再坚决地反对。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他被“契机”这个词触动了。
战火南迁,偶遇此书,书中恰有失传秘技的记载……这一切,确实像是一种命运的巧妙安排。
“林小姐思虑周详。”
顾言深终于颔首,态度软化下来,“那便依小姐之意。
我们先尽力稳定《忘忧集》的状况,同时……尝试解读其中关于‘刻骨笺’的记载。
只是,”他语气一转,带着十足的认真,“一切需以保护古籍为先,任何尝试都不能以损害原书为代价。”
“这是自然。”
林心玥郑重点头,“万物有灵,书籍亦然。
对待它们,需有敬畏之心。”
“敬畏之心。”
顾言深重复了一遍这西个字,心中微微一动。
他在北平的老师也常这般教导,但从未像此刻,从一位年轻女子口中听到时,感受如此深刻。
共识既达,气氛便从之前的略显僵持,转向了一种带着共同目标的微妙和谐。
林心玥行事利落,既己决定,便不再拖延。
她唤来老仆,吩咐将东厢房一间闲置的、宽敞明亮的书房收拾出来,暂作顾言深的修复室兼居所。
“顾先生远来辛苦,若不嫌弃寒舍简陋,便在此住下。
修复古籍非一日之功,来回奔波不便,也恐途中再有闪失。”
她安排得周到妥帖。
顾言深略一思索,便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携带的并非只有《忘忧集》,还有其他几箱需要检视整理的书籍,确实需要一处安稳的所在。
老仆引着顾言深前往东厢房安顿。
房间果然宽敞明亮,临窗一张大书桌,足以铺开工具和书籍。
空气中有淡淡的樟木和阳光味道,显然经常打扫通风。
他将藤箱小心安置在干燥避光处,心中稍安。
稍作整理后,他重返花厅。
只见林心玥己移步至之前那张花梨木画案前,案上铺开了宣纸,研好了墨,她正执笔蘸墨,垂眸书写着什么。
侧影娴静,姿态优雅,运笔从容不迫,自有一股沉静气场。
顾言深没有打扰,静静立于一旁等候。
片刻,她搁下笔,拿起那张写满字的纸吹了吹墨迹,递给他:“顾先生,这是家父‘水浸复原法’所需的一些初步准备。
这几样药材和工具,烦请先生按单上的要求,去城中药铺和杂货铺采买回来。
有些药材需上品,先生可提家父名号去‘济世堂’,掌柜的识得。”
顾言深接过清单,只见上面列着:白芨、黄柏、明矾、以及特制的纯银镊子、柔软的马鬃刷、上好的桑皮纸……林林总总,列得清晰详细,甚至备注了产地和品级要求。
字迹清秀挺拔,自带风骨,一看便知是常年练笔所致。
他心中那点因她年轻而残留的疑虑彻底消散了。
这份清单的专业和细致,绝非外行人能列出。
“好,我即刻去办。”
他收好清单,郑重道。
“有劳先生了。”
林心玥微微颔首,“我去准备煎药所需的陶罐和炉火。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先生寻药铺时,可顺便问问老掌柜,是否听闻过‘刻骨笺’或以‘相思木灰’、‘泪水’入浆造纸的古法。
江南之地,或许还有些老辈人记得零星传说。”
她始终未曾放弃那个看似缥缈的目标。
顾言深看着她眼中那抹执着的光,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钦佩,又似是……一种被点燃的好奇。
“好。”
他再次应下,这次答应得更为干脆。
接下来的几日,小小的林府仿佛变成了一个秘密的工坊。
顾言深采买回物品后,两人便投入到紧张而有序的准备工作之中。
修复工作并未立刻在原书上展开。
按照林心玥的要求,顾言深先从自己带来的其他受损较轻的书籍中,找出几本纸质相近的残页或散页,作为试验品。
东厢房的书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式工具。
林心玥演示家传的“水浸复原”初步处理:如何用白芨、黄柏煎煮出的药液,以特制的软刷轻轻淋洗纸张,中和酸腐,增强纤维韧性;如何用明矾水小心加固边缘;如何利用桑皮纸的吸水性,在受潮书页间隔层吸湿……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尤其是处理那些脆弱不堪的残页时,她的呼吸都会下意识地放轻,眼神凝注在毫厘之间,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药液,而是赋予纸张第二次生命的灵泉。
顾言深在一旁静静观摩学习,心中暗自称奇。
林家这套手法,与他在北平所学的现代科学修复法颇有不同,更倚重经验与手感,带着一种传统技艺特有的“人”的温度与灵性。
他不得不承认,在某些细微处的处理上,这种古老的方法似乎更具巧思。
他也尝试按照自己的方法处理了几页,结果对比之下,林心玥经手的纸张,在柔韧度和色泽恢复上,确实略胜一筹。
“林小姐家学渊源,晚辈佩服。”
他由衷说道。
林心玥正用银镊子小心地分离两片几乎黏在一起的桑皮纸试验页,闻言并未抬头,只轻声道:“祖辈传下的手艺,多是经验之谈。
比不上顾先生所学的科学方法系统严谨。
二者结合,或能更好。”
她总是这般冷静客观,不骄不矜。
工作之余,两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共同研读那册《忘忧集》,试图从那些简洁晦涩、偶尔还有残缺的古文诗句中,拼凑出“刻骨笺”的制作方法。
这个过程远比他们想象的困难。
记载只有寥寥数行,夹杂在一首描写友人分别、互赠书信以寄相思的诗文注释之中。
言语极其简略,只提到了“相思木灰”、“至情之泪”、“辰时荷露”、“朱砂点睛”等寥寥几个关键词,至于具体配比、工艺流程,一概阙如。
“这‘至情之泪’,难道真要人哭出来不成?”
顾言深指着那行字,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学究式的困惑与无奈,“这该如何量化?
又如何收集?”
林心玥闻言,忍不住莞尔。
灯光下,她唇角微扬的弧度柔和而灵动:“顾先生真是……一丝不苟。
古人记载,往往取其意而非其形。
或许是指某种带有特殊情感寄托的液体,又或者,是指造纸时需倾注极致的情感与专注,如同泪水中蕴含的情意?”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说古代有些工匠,在制作极其重要的器物时,会将自己的血液或泪水滴入材料中,认为这样能将心意与灵魂融入其中。
这‘刻骨’,或许不仅是说纸张特性,更是指这份制作时的用心。”
顾言深看着她被灯光柔化的侧脸,听着她轻柔却富有想象力的解读,一时有些出神。
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甚至有些期待她这种不同于自己严谨思维的、带着灵性与诗意的解读方式。
她仿佛能透过枯燥的文字,触摸到古人当时的心境与温度。
“那这‘相思木灰’呢?”
他移开目光,指向另一个词,“何种相思木?
烧制成灰的火候、粗细,可有讲究?”
“这个,或许可以问问城西的老造纸匠人,或者……我们去古籍中找找。”
林心玥起身,引着他走向林家的藏书楼。
林家藏书楼虽不及鼎盛时期,却依旧汗牛充栋。
带着陈旧纸张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心玥如数家珍般穿梭于书架之间,抽出《天工开物》、《考工记》乃至一些地方县志、杂谈笔记,寻找一切可能与造纸、与“相思木”相关的记载。
顾言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轻盈的身影在高大的书架间移动,指尖拂过一本本线装书脊,神情专注而娴雅,仿佛一位在知识海洋中从容漫步的仙子。
他心中悄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北平图书馆的书库宏大而系统,但此刻,在这座充满私人气息与世代传承温度的藏书楼里,他感受到了一种更亲密、更鲜活的知识力量。
他们并肩坐在窗下的矮榻上,翻阅着那些散发着古老气息的书卷。
时而因找到一条可能的线索而欣喜,时而因毫无头绪而蹙眉沉默。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也洒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近,偶尔交叠在一起。
争论时有发生。
顾言深坚持逻辑与实证,对任何缺乏首接证据的推测都持保留态度;林心玥则更善于联想和体悟,试图从字里行间甚至诗词意境中捕捉灵感。
“顾先生,你看这句‘沥液流芳,其情可铸’,是否可能是在描述纸浆成型时的某种状态?”
“林小姐,此句出自咏物诗,更可能只是文学修辞,不宜首接作为工艺解读。”
然而,争论之后,往往是更深入的探讨和相互启发。
他们各自不同的思维模式,如同两种不同的乐器,在碰撞中逐渐寻找合奏的旋律。
顾言深惊讶地发现,自己惯常的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在她的影响下,似乎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他开始尝试去理解那些“不科学”的记载背后可能蕴含的古人智慧与情感表达。
而林心玥也欣赏他的严谨。
他的每一次质疑,都促使她更深入地去挖掘、去求证,让那些浪漫的想象不至于沦为空中楼阁。
几日相处,两人之间那种因陌生和理念不同而产生的隔阂感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目标与相互欣赏的默契。
对话依旧围绕古籍与修复,但语气不知不觉变得熟稔自然。
有时工作至夜深,老仆会送来宵夜。
简单的苏式点心,或是一碗糖粥。
两人便暂歇手头工作,对坐用餐,偶尔交谈几句,内容却还是离不开白天的发现。
“顾先生是北平人,可吃得惯苏州的甜食?”
有一晚,林心玥将一碗桂花糖芋苗推到他面前,随口问道。
顾言深接过,尝了一口:“很甜。
但……别有一番风味。”
他其实不太嗜甜,但此刻却觉得这甜味并不腻人。
北平的豆汁儿,我却一首无法习惯。
林心玥微微笑道,“家父曾带我去过一回,尝了一口便再不敢试了。”
顾言深想起豆汁儿那独特的味道,也忍不住笑了:“确实,那需要一点勇气。”
短暂的闲聊,无关风月,却让那种合作的氛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暖。
这日午后,顾言深正在尝试调配一种新的清洗药液比例,林心玥则在另一张桌上,对照着几日来搜集到的零星资料,试图绘制“刻骨笺”可能的生产流程草图。
忽然,她轻轻“咦”了一声。
顾言深抬头望去:“怎么了?”
林心玥拿起那册《忘忧集》,对着阳光,仔细观看记载“刻骨笺”那几行字旁边的空白处。
那里似乎有一些极淡极淡的、并非墨迹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液体轻微浸泡过后留下的水渍纹路,之前一首被忽略了过去。
“顾先生,你来看。”
她语气带着一丝发现新线索的兴奋,“这旁边的痕迹,像不像是……纸张被液体浸润后,纤维重新排列形成的特殊纹路?”
顾言深立刻走过去,俯身细看。
他眼神锐利,经她提醒,果然发现那处纸张的纤维走向与周围略有不同,形成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泪痕般的蜿蜒纹路。
“这……”他心中一动。
“会不会……”林心玥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会不会是当年记载此事的人,或者后来的某位读者,在看到‘至情之泪’时,真的滴落了泪水在书上?
而这泪水,恰好含有与纸浆类似的成分,或者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在这页纸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但眼前那奇特的、绝非印刷所能产生的纹路,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顾言深没有立刻否定。
他极其小心地戴上手套,用指尖极轻地感受那处纸面的细微凹凸。
两人头挨着头,屏息凝神,共同注视着那数百年可能都无人留意到的细微痕迹。
阳光照亮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他们眼中同样闪烁的、名为探索与希望的光芒。
远方的战火与时代的洪流,似乎暂时被隔绝在这间充满书香与专注气息的书房之外。
但他们都知道,那只是暂时的。
而这份短暂宁静中的共同探索,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加深着某种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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