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冰寒，檐下微雪未融。
席栩然立于东宫广廊，指尖残留昨日母妃薨逝的余温，心底透着凛冽。
他低头，收敛目光，侍卫递来的青衫半湿半燥，仿佛要将昨日的伤痛悉数裹紧，隔绝于今日宫宴的喧嚣之外。
太子席雍楚的生辰宴，辞旧迎新，盛极一时。
南苑紫檀厅内，文武簪缨齐聚，拱服如云，竹影浮动间，宫女环立，玉盘银壶错落。
楚野挺立于武勋贵族席前，眉目凌厉，身侧将军袍随步势微动，似鹰隼窥视猎场；晏如歌坐于文臣之席，目光流转如水，映照檐外雪影，端庄得体，却在袖中捏紧了缎带。
裴静姝则随父裴长廷，低头垂目，疏离端雅。
太子座高阶而设，下方权贵分列次序。
乐声初止，殿侧门嘭然有人踏入。
“皇弟辛苦。”
太子开口，语音低沉而锐，带着雕琢过的亲和与桀骜。
席栩然见众目汇聚，不动声色走向席前，依制向太子一拜。
太子未允他起身，长长地盯了他一眼，待西周不再喧哗，才抬手轻挥。
“你母妃薨逝，宫中皆觉悲痛。
但今日大宴，你不宜丧气，既然来了，需守规矩。
来，敬为兄杯。”
“臣弟遵旨。”
席栩然起身，神色恭谨，眼角余光扫过身旁晏如歌，见她眸中闪过一道寒光，仿佛是对太子刻意为难的警觉。
席雍楚冷笑，举杯不饮，反问道：“你母妃走时，可有遗言？”
席栩然指尖微紧，寒意自脊背蔓延至掌心。
他斟酌片刻，只淡淡道：“母妃嘱我谨守家国，不辱父皇信重。”
太子斜睨，笑意森冷：“谨守家国？
你不过庶出，谈何家国？
父皇宠你，也是孝慈，不如今日你以这杯‘家国酒’为母妃尽孝，敬席家列祖列宗。”
侍女将酒斟满，送至席栩然面前，那酒色如血，氤氲着未知深意。
殿外风雪呼啸，众臣目光复杂，有怜悯，有观察，也有隐秘的兴味。
裴长廷低睨眉目，不置可否；楚野皱眉，欲言又止，终未插手。
席栩然素来不喜酒，此刻却稳稳接过杯盏，抬眸如镜：“弟敬兄长，亦敬大蔚列祖列宗。”
他举杯一饮而尽，唇角分明泛起微红。
太子盯着他，唇边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有胆，难得。”
忽而，一侍女疾步上前，低声回禀：“太傅卫玄徵奏章己到，需太子亲阅。”
人群微动，卫玄徵着锦袍入殿，眉宇间稳重非常，目光在席栩然面上稍作停留，随即拱手：“太子殿下，父皇命臣代行监宴职事。”
太子眼中闪过不悦，但终究按耐：“太傅辛苦。
今日尽兴喝酒，有要紧事，须拣明了问。”
筵席转瞬收紧氛围，太子将目光重新锁定席栩然：“皇弟既孝顺，为兄怎能失礼。
今席设有‘射覆’，可随意邀文武一展身手，皇弟愿否陪我？”
这是明面上的赏识，实则是权力场上的试探与羞辱。
席栩然收敛神思，应声：“臣弟愿从。”
宫女们端着锦盒而来，中藏各式珍玩。
太子率先指向席栩然：“你猜览此物，不得差误。”
席栩然接盒，手指触及器物温度冷冽。
他闭目沉思，细察盒中质感，片刻后道：“此物应为碧玉八宝，雕以旒纹，常用于宫中祭祀。”
太子眼底闪过惊讶，随即冷厉一笑：“聪慧，不算愚钝。”
他转头扫向诸臣，“我兄弟尚年幼，却有此眼力，将来莫不是要进谏守国？”
楚野闻言顿时起声：“太子，栩然虽幼，气度甚稳。
边疆亦需如此之材，何必苛责？”
太子微微一侧头，讽刺喟叹：“野哥，你向来首率，朝堂之事，可比边野简易？”
气氛一瞬凝滞。
晏如歌轻笑：“太子殿下，守国需仁，驭民需智。
自古能者居上，何必拘泥于支系血缘？”
太子冷哼：“权臣之女倒也能辩。
但此地非你插嘴之所。”
晏如歌眉梢不动，回座不言。
席栩然却在这寂静之中，挑了下眼角，窥至太子的指尖微微收紧，显然对诸人配合极是不满。
气氛因太子的压制而渐冷，众臣谨慎饮酒不发声。
席雍楚忽然变调：“皇弟既得诸位称誉，不妨献艺助兴。”
席栩然知道，太子此举是再度将他暴露在众目之下，既羞辱又试探他的才具。
他静默片刻，走至乐台前，取下长箫，低头质询：“殿下可欲听何曲？”
太子随口：“《大蔚思归》。”
席栩然点头，拭净唇角血色，箫声起。
旋律初时温柔，渐转高亢，清冽如夜雪。
乐音间藏着亡母的影子，哀恸、坚韧与无声抗争，若丝若剑，渐出孤绝之感。
殿中众人皆自沉醉，席雍楚脸色渐变，不复初时的从容。
乐终，席栩然缓缓收箫，身姿如玉，未见一丝懦弱。
太子忽而起身，走近，将衣袖压至席栩然肩头，低声说道：“世事难成，莫以为你今日奏曲便能感动万机。
好自为之——皇弟。”
他冷冷拂袖而去，只留席栩然独立寒光之下。
暗流涌动。
众人因太子的失礼皆不敢言，裴静姝却轻步至席栩然身旁，低声道：“世人多冷眼，莫失本心。”
她眸光清明，声音却如深夜之雪，无声落于席栩然心头。
从此一语定情，权谋之路上再添盟友。
楚野则快步至前，掖紧席栩然敞开的袖口，粗声说道：“你既能忍，日后必能胜。”
晏如歌远远注视，唇间无声轻启：“权，始于局，败于心。”
席栩然收起冷意，抬头望着夜色中宫墙高远。
宫廷内外，风雪不息。
宴席尚未散尽，人心却己生变。
紫檀厅外，灯火清冷，诸人隐隐分立，新的阵营悄然浮现。
席栩然在压抑中渐生坚定，他心知，自此一役，世道与人心，皆与昨日不同。
夜色深沉，长箫余韵犹在，而宫宴之后，权力的暗涌己然卷起更为汹涌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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