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的门被叩响时,陈砚正用指腹极轻地抚过那个"羞"字,仿佛触碰着父亲冰冷的额头。
敲门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固有的节奏感,是三声,停一停,再三声。
来人是周远安,陈砚父亲生前的故交,一位从考古一线退下来、隐居江南多年的老先生。
他一身半旧的中山装,风尘仆仆,眉眼间却不见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堆叠着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压垮他清瘦脊背的忧虑。
"到底……还是让你看到了。
"他的目光越过陈砚,落在工作台上那片残卷,尤其是那个墨色淋漓的"羞"字上,喉咙里滚出一声长叹,像是从二十年前的风沙里首接刮来的。
"我就知道,这东西一旦见了光,那些旧账……躲不过的。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到。
"认知是个陷阱,小砚。
有些门,上帝不让开,是有道理的。
"陈砚还未及回应,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带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不再是江南的烟雨或塞外的风沙,而是某种带着消毒水般洁净、却又冰冷疏离的氛围。
艾琳娜·罗斯切利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如经院走廊里的石柱。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驼色风衣,金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湛蓝的眼睛像两片冻结的湖面,冷静地扫视屋内。
她出示了证件,梵蒂冈宗教遗产研究院的烫金徽标闪着微光。
"陈先生,周先生。
受上级教会机构委托,我为‘黑沙残卷’的学术研究项目提供支持与协作。
"她的中文流利得近乎刻板,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后严丝合缝地嵌入口中。
她的目光掠过工作台,在那片残卷上停留了片刻。
陈砚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极细微的灼热,但那火焰瞬间便被冰冷的理性覆灭。
"初步判断,这极可能是失传的景教文献中提及的‘善恶树实录’的一部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箴言》有云:‘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
教廷认为,寻回并妥善解读全卷,是为了更深刻地理解这份敬畏,而非助长任何形式的僭越之心。
"陈砚沉默地听着,心思却全然不在她的官腔上。
父亲日记最后一页,除了那触目惊心的涂鸦,还有一行细小却清晰的字迹,此刻正在他脑中灼烧:”园中央不是两棵树,是一颗心。
“他需要一个借口,需要独自的空间。
"我需要对残卷进行内部结构扫描,进一步分离可能存在的夹层。
外人在场,恐有干扰。
"他下了逐客令,语气平淡却不容商量。
周远安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拍了拍陈砚的肩膀,转身蹒跚离去。
艾琳娜的嘴唇微微抿紧,似乎从未受过如此冷遇,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我期待您的研究成果,陈先生。
如有任何发现,请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渐远。
门关上,世界重归寂静。
陈砚将残卷移至高精度扫描仪下。
冷光划过焦黑的表面,屏幕上逐行构建出清晰的内部图像。
他的呼吸在看到某一帧时骤然停滞——在数层碳化的皮质之下,有一道极细微的、与周围纹理截然不同的阴影。
不是文字。
是线条。
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微创工具,心跳如鼓。
纳米刀片精准地划开几乎熔为一体的边缘,镊子探入,夹取出一样东西。
那不是另一张羊皮纸,而是一片薄如蝉翼、经过特殊鞣制的皮质,其上用极细的银线蚀刻着一幅——地图。
坐标指向明确,脉络清晰,最终汇聚向一个点:新疆,黑沙遗址,核心区。
父亲留下的,不只是一个绝望的字。
他还留下了一条路,一条通往所有答案,或者说,通往所有更大疑问的幽深小径。
空气里,仿佛传来一声极轻极远的叹息,不知是来自千年之前,还是来自那本合上的日记深处。
(第二章 完)本章经典句: “真理的路径,往往始于一个不容于任何体系的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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