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小穗缩在王阿婆怀里,耳朵贴着潮湿的泥土,听见外面的声音——是日本兵的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咔嗒”声,是刺刀划破空气的“咻咻”声,是女人压抑的哭声,还有……爹的呻吟。
“爹……”她小声喊,手指抠进王阿婆的灰布衫。
王阿婆的手冰凉,像块浸在井里的石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出声,小穗,别出声。”
可她忍不住。
她想起早上爹绑的风筝,纸糊的蝴蝶还挂在桃树下,风一吹就晃;想起娘蒸的糯米糕,甜丝丝的香气还飘在厨房;想起太爷爷的青石碑,刻着“陈公讳守仁之墓”,碑前的供桌上还留着她的糖葫芦渣。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
有人踢开米铺的门,木板断裂的“吱呀”声像把刀,扎进小穗的耳朵。
接着是日语的喊叫声:“八嘎!
这里有人!”
“太君,没人!”
是娘的声音,带着颤音,却还硬撑着镇定。
小穗听见娘的脚步声,从地窖口跑出去,听见日本兵的笑声,像一群饿狼。
“花姑娘!”
日本兵的喊叫声更响了。
小穗缩成一团,听见娘的尖叫,听见皮鞭抽在身上的“啪”声,听见日本兵的狞笑:“你的,良民证的没有!”
“我有!
我有!”
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良民,我男人是米铺老板,我们世代做小本生意!”
小穗听见脚步声逼近地窖。
她赶紧捂住嘴,听见日本兵踢开地窖的门,刺刀的寒光刺进黑暗:“花姑娘的有?”
是那个刀鞘刻着“菊”字的日本兵。
他盯着王阿婆,又看向小穗,嘴角扯出个狰狞的笑:“你的,小孩,过来!”
“不要!”
王阿婆把小穗往怀里藏,自己往前站了一步,“我老了,没用。
这孩子……是我孙女,你们别碰她!”
“八嘎!”
日本兵推开王阿婆,伸手去抓小穗。
小穗吓得尖叫,王阿婆扑过去,用身体挡住她:“不许碰我的乖孙!”
日本兵的刺刀扎进王阿婆的胸口。
小穗听见“噗嗤”一声,看见血溅在王阿婆的灰布衫上,像朵绽放的红梅。
王阿婆的身体晃了晃,倒在地下,手还攥着那个糖芋苗的瓷碗。
“阿婆!”
小穗喊出声,想扑过去,却被日本兵抓住胳膊。
她的指甲掐进日本兵的手心,听见他骂“八嘎”,看见他用刺刀抵在她的脖子上:“你的,安静!”
这时,外面传来爹的喊叫声:“放开她!”
小穗抬头,看见爹浑身是血,肩膀上的刺刀还插着,他扑过来,抓住日本兵的胳膊,指甲掐进对方的肉里:“小穗!
跑!
找魏小姐!
找安全区!”
日本兵疼得吼叫,用另一只手抓住爹的头发,往墙上撞。
爹的后脑勺溅出血,顺着墙面流下来,滴在小穗的鞋尖。
小穗看见爹的眼睛,里面全是泪,却还笑着说:“小穗,活下去……爹!”
小穗哭着喊,想扑过去,却被日本兵拖走。
她看见爹倒在地上,肩膀上的血己经凝固,像块暗褐色的疤。
日本兵拽着小穗往外走。
她看见娘躺在地上,胸口插着刺刀,手里还攥着半块糯米糕——那是早上给太爷爷带的,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她看见王阿婆的尸体,瓷碗滚在一边,糖渣粘在泥土里,像颗凝固的眼泪。
“不!
不!”
小穗挣扎着,踢打日本兵的腿。
日本兵不耐烦,用枪托砸她的背,疼得她弯下腰。
她看见巷子里的尸体,有老人,有妇女,还有孩子,鲜血染红了青石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硝烟味。
日本兵把小穗拖到巷口。
她看见街对面有辆卡车,上面写着“大日本帝国陆军”,车厢里装满了抢来的东西——米袋、布匹、瓷器,还有……女人的鞋子。
“你的,上车!”
日本兵指着车厢喊。
小穗摇头,往后退,却被另一个日本兵抓住胳膊,往车厢里塞。
她看见车厢里有个小女孩,和她差不多大,缩在角落,脸上全是泪。
“不要!
我要找魏小姐!”
小穗喊,眼泪掉在车厢地板上。
日本兵关上车厢门,锁上。
卡车发动,颠簸着往前开。
小穗抱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车厢里的小女孩在喊“娘”,听见外面的枪声,听见日本兵的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卡车停下。
小穗被拖下车,看见眼前是个军营,门口站着两个日本兵,端着枪。
她被推进一间屋子,里面全是女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发抖,有的己经昏过去了。
“你的,脱衣服!”
一个日本兵指着她喊。
小穗摇头,往后退,却被另一个日本兵抓住胳膊,往墙上撞。
她看见墙上的血渍,看见地上的头发,看见角落的女人被强奸,发出凄厉的叫声。
“不!
不要!”
小穗哭着喊,想逃跑,却被日本兵抓住头发,往床边拖。
她看见床上的男人,穿着日本军装,笑着看着她:“花姑娘,过来。”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个军官走进来,皱着眉头:“八嘎!
这个孩子太小了,留着给军官们玩!”
小穗被推出屋子,往另一个房间走。
她看见房间里有个桌子,上面摆着酒和杯子,几个日本军官坐在那里,笑着看她。
她想跑,却被日本兵抓住,按在桌子上。
“不!
不要!”
小穗尖叫,听见杯子碎裂的声音,听见日本军官的笑声,听见自己的哭声。
她闭上眼睛,想起爹的话:“小穗,活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小穗被释放了。
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光着脚,往军营外跑。
她看见外面的街道,全是尸体,全是血,全是硝烟。
她想起娘,想起爹,想起王阿婆,想起太爷爷,想起那个糖芋苗的瓷碗。
她跑到江边。
江水红得像血,漂浮着尸体,有老人,有妇女,还有孩子。
江鸥在头顶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小穗蹲在江边,哭着,把脸埋在手里,眼泪掉进江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小穗!”
小穗抬头,看见魏特琳站在江边,手里拿着个青瓷碗——那是娘的糖芋苗瓷碗。
魏特琳的眼睛红肿,脸上全是泪:“小穗,我找了你很久!”
小穗扑进魏特琳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阿姨,我爹娘死了,王阿婆死了,他们都死了!”
魏特琳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安全了,小穗,我们安全了。”
小穗抬头,看见魏特琳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看见她手里拿着的瓷碗,看见碗底的糖渣,想起娘做的糖芋苗,想起那个春天的桃花,想起爹绑的风筝。
“魏阿姨,”她小声说,“我要活着,我要告诉所有人,日本人杀了我的爹娘。”
魏特琳摸着她的头,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好,好,我们活着,活着告诉所有人。”
夜渐渐深了。
小穗坐在魏特琳的帐篷里,抱着娘的瓷碗,望着帐篷顶的缝隙。
外面的江水还在流,红得像血,江鸥的叫声还在响,像谁在哭。
她摸着瓷碗上的糖渣,想起娘的手,想起爹的笑,想起王阿婆的怀抱。
她知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可这个新的一天,再也没有爹娘,没有太爷爷,没有熟悉的米香。
只有血,只有泪,只有永远不会消散的,南京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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