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外的夜风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寒,沈明微抱着沈明宇,脚步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田间的小径往西北方向走,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远处的苏州城轮廓越来越模糊,那片冲天的火光也终于熄灭,只留下一缕缕灰烟,在晨风中消散。
“姐姐,我饿。”
沈明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小脑袋靠在沈明微的肩膀上,眼神疲惫。
沈明微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麦饼 —— 这是锦书塞在箱子最底层的,昨晚匆忙逃亡,只来得及带这点吃食。
她把麦饼掰成两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碎屑,递给弟弟一半:“慢点吃,还有水。”
说着,又从腰间解下水囊,拧开盖子递过去。
沈明宇小口咬着麦饼,眉头皱成一团:“没有家里的桂花糕好吃。”
“等我们到了甘州,姐姐给你买更好吃的。”
沈明微摸了摸弟弟的头,自己也咬了一口麦饼,粗糙的饼渣刺得喉咙生疼。
她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麦饼,心里盘算着:从苏州到甘州,少说也要走一个月,这点干粮根本不够,箱子里的银两虽不算少,但路上盘查必定严格,若是被官差搜出,不仅会暴露身份,连路费都要没了。
果然,走了不到三日,麻烦就来了。
这日午后,他们走到一个名为 “落马坡” 的驿站,正要找家客栈歇脚,就见驿站门口围着一群官差,手里拿着画像,正挨个盘查过往行人。
沈明微心里一紧,连忙把沈明宇往身后藏了藏,压低了头上的布帽,故意粗着嗓子,装作是赶路的商贩,慢慢往前挪。
“站住!”
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差拦住了她,手里的画像在她面前展开,“看清楚了,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苏州沈家的逃犯,一个丫头片子,一个小崽子。”
沈明微垂着眼帘,飞快地扫过画像 —— 上面画的正是她和沈明宇的模样,只是画像上的她还是梳着女子发髻,穿着襦裙,与此刻男装的 “沈阿微” 相去甚远。
她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装作惶恐的样子,连连摆手:“官爷,小的是去甘州做丝绸生意的,一路从南边来,从没见过这两个人。
您看小的这模样,哪像是认识逃犯的?”
官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身材瘦弱,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男装,脸上沾了不少尘土,手里还牵着个怯生生的孩子,倒真像个奔波谋生的小商贩。
他又翻了翻沈明微肩上的布包袱 —— 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半箱织锦图谱,银两被沈明微缝在了内衣夹层里,根本搜不出来。
“行了,赶紧走,别在这碍事。”
官差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去拦后面的人。
沈明微连忙拉着沈明宇,快步走进旁边的小客栈。
客栈里弥漫着一股劣质酒水和汗臭混合的味道,几张油腻的木桌旁坐着几个赶路的客商,正大声说着话。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阳春面,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姐姐,那些官差为什么要抓我们?”
沈明宇嘴里塞满了面条,含糊地问。
沈明微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压得很低:“因为有人冤枉了爹爹,他们以为我们是坏人。
等我们到了甘州,找到能证明爹爹清白的证据,他们就不会抓我们了。”
她不敢告诉弟弟 “满门抄斩” 的真相,怕小小的他承受不住。
接下来的路,走得比想象中更艰难。
进入淮南地界后,天气越来越热,路边的草木渐渐稀疏,偶尔能看到几棵枯树,孤零零地立在荒野里。
他们搭不上商队的马车,只能靠双脚走,沈明宇的小脚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每走一步都疼得首咧嘴,却咬着牙不肯哭。
沈明微看在眼里,夜里宿在破庙里时,就把弟弟的脚抱在怀里,用热水泡软后,小心翼翼地挑破水泡,再涂上随身携带的药膏。
“姐姐,我以后再也不闹着要糖葫芦了。”
沈明宇看着沈明微眼里的红血丝,小声说。
沈明微心里一暖,揉了揉他的头发:“等咱们安定下来,姐姐一定给你买。”
可安定谈何容易?
走到第十日,箱子里的银两己经用去了大半 —— 住客栈、买吃食、给弟弟买药,每一笔都要花钱。
沈明微不得不把布包袱里的衣物拿去当铺当了,只留下身上穿的这一套男装。
又走了半个月,他们终于看到了甘州的城门。
远远望去,甘州的城墙是土黄色的,上面布满了风沙留下的痕迹,城门上方 “甘州” 两个大字刻在石碑上,字体雄浑,却也蒙着一层尘土。
城门口的商贩大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嘴里说着生硬的汉话,手里摆着皮毛、玉石和一些不知名的香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域的气息。
“姐姐,这里的房子好奇怪。”
沈明宇指着路边的土坯房,眼睛里满是好奇。
沈明微牵着弟弟的手,慢慢走进城门。
与苏州的小桥流水不同,甘州的街道宽敞却粗糙,路面是夯实的黄土,风一吹,就卷起一阵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路边的店铺大多挂着胡商的招牌,卖的东西也多是沈明微从未见过的 —— 有五颜六色的玛瑙珠子,有绣着古怪纹样的羊毛毯,还有散发着膻味的烤肉。
她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房间狭小逼仄,墙角还结着蛛网,可比起路上的风餐露宿,己经算是不错了。
安顿好弟弟后,沈明微就拿着剩下的银两,出门去打听织坊的消息。
客栈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人,姓王,见沈明微打听织坊,便叹了口气:“小哥是想做织锦生意?
不瞒你说,甘州的织坊可不好做。
前些年还好,西域商队来得勤,织锦能卖个好价钱,可这两年边境不太平,商队来得少了,本地的织坊倒多了起来,互相压价,好多小织坊都倒闭了。”
“那您知道哪里有闲置的织坊吗?
小的会些织锦手艺,想租个织坊自己做。”
沈明微拱手问道。
王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犹豫了片刻:“城南有个‘福顺织坊’,前两个月刚倒闭,老板欠了一屁股债跑了,织机都还在,就是破旧了些。
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看看,房东是个老木匠,人还算好说话。”
沈明微连忙道谢,按照王老板指的路,往城南走去。
城南的街道比城里更冷清,路边的房屋大多紧闭着门,偶尔能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墙角。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看到了 “福顺织坊” 的招牌 —— 那招牌己经掉了一半,上面的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
织坊的门是虚掩着的,沈明微推开门走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靠墙的地方放着五台织机,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织机的经线己经断裂,梭子也不见了踪影。
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几把椅子。
“谁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院传来,紧接着,一个背着工具箱的老木匠走了出来。
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手里拿着一把刨子,警惕地看着沈明微。
“老人家您好,小的是来租织坊的,是客栈王老板介绍来的。”
沈明微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老木匠放下刨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要租这织坊?
这地方都破败成这样了,你会织锦?”
“小的家传的织锦手艺,想来甘州讨口饭吃。”
沈明微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 昨晚她趁着弟弟睡着,凭着记忆画了一幅 “云纹” 图样,“老人家您看,这是小的设计的纹样,若是能修好织机,定能织出好锦。”
老木匠接过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眉头渐渐舒展开:“这云纹画得倒是灵动,比之前那个福顺老板的纹样强多了。
不过,这织机要修好,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你刚到甘州,没有织工,也没有丝线,怎么开工?”
“这些小的都有打算,只是想先租下织坊,租金方面,小的愿意先付三个月的。”
沈明微说着,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 —— 这是她仅剩的一半银两了。
老木匠接过银子,掂了掂,叹了口气:“罢了,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容易。
这织坊就租给你了,我明天带几个徒弟来帮你修织机,丝线的话,你可以去西街的‘胡记丝线铺’买,那里的丝线还算便宜,就是颜色少了点。”
沈明微连忙道谢,送走老木匠后,她走到织机旁,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木头,她仿佛又回到了沈府的织房 —— 那里的织机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丝线五颜六色,织娘们的笑声此起彼伏。
可现在,这里只有破败的织机和满院的杂草。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不管有多难,她都要撑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沈明微一边照顾沈明宇,一边跟着老木匠修织机。
她从小在织房里长大,对织机的构造了如指掌,老木匠修机时,她能准确地指出哪里的零件坏了,哪里的经线需要重新梳理,老木匠看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赞许。
织机修好的那天,沈明微去西街的 “胡记丝线铺” 买丝线。
铺子里的丝线确实不多,只有红、蓝、白、黄西种颜色,而且丝线粗细不均,质量远不如沈府用的上等蚕丝。
“小哥,你要是想买好丝线,得等下个月西域商队来,他们带来的波斯丝线,又细又亮,织出来的锦缎能卖大价钱。”
铺主胡老三是个络腮胡的胡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不过那丝线贵得很,一般的织坊可用不起。”
“西域商队?”
沈明微心里一动,“他们每月都来吗?”
“不一定,有时候两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三个月,边境不太平,路上危险。”
胡老三一边给她包丝线,一边说,“前几天还有个织坊的老板来问,说想织批好锦卖给商队,结果丝线没买到,反而被‘张记织坊’的人给堵了门,说是抢他们的生意。”
“张记织坊?”
沈明微皱眉。
“可不是嘛,张老板在甘州开了十年织坊,手下有二十多个织工,西域商队的订单大多被他抢了去。
他最容不得别人抢生意,前几个倒闭的织坊,多半都跟他有关。”
胡老三压低了声音,“小哥,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别跟张记作对。”
沈明微点点头,付了钱,抱着丝线走出铺子。
看来,在甘州立足,不仅要解决织机和丝线的问题,还要应对同行的刁难。
回到织坊,她把丝线放在织机上,开始调试。
沈明宇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着圈,小声说:“姐姐,今天王老板说,他看到有官差在找我们。”
沈明微的手一顿,心里一紧:“他怎么说的?”
“他说官差拿着画像,问客栈里有没有从苏州来的人,他说没有。”
沈明宇抬头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姐姐,我们会不会被找到?”
“不会的。”
沈明微走过去,摸了摸弟弟的头,“我们现在是‘沈阿微’和‘沈明宇’,是来甘州做织锦生意的,不是苏州的逃犯。
只要我们小心点,就不会被发现。”
话虽这么说,沈明微心里却明白,官差的追查不会轻易停止。
她必须尽快织出锦缎,打开销路,赚到足够的钱,才能更好地隐藏身份,也才能有能力去调查父亲的冤案。
她重新走到织机前,拿起梭子,开始编织。
指尖穿过经纬线,熟悉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她织的是一幅 “云纹锦”,用的是母亲教她的 “经纬叠织法”,先以白色丝线为经,蓝色丝线为纬,织出云层的底色,再用红色丝线在云层边缘织出渐变的效果,让云朵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仿佛能从锦缎上飘下来。
织了约莫一个时辰,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锦缎上,蓝色的云层泛着淡淡的光泽,红色的边缘像被夕阳染过一样,栩栩如生。
沈明微停下梭子,看着织好的半幅锦缎,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织坊的门被猛地推开,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腰间别着一把弯刀,眼神凶狠地看着沈明微:“你就是新来的织坊老板?”
沈明微心里一沉,知道来者不善,她不动声色地把沈明宇护在身后,拱手道:“在下沈阿微,不知几位是?”
“我是张记织坊的掌柜,张彪。”
中年男人走到织机前,看了一眼上面的锦缎,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得凶狠,“小子,我劝你赶紧收拾东西滚出甘州,这织锦生意不是你能做的。”
“张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明微的声音依旧平静,“甘州的织锦生意,难道只能张记做?”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彪冷笑一声,一脚踹在旁边的木凳上,凳子 “哐当” 一声倒在地上,“你要是识相,现在就走,我还能让你留条活路。
要是不识相,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沈明宇吓得躲在沈明微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沈明微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张彪身上,语气坚定:“在下凭手艺吃饭,没做错什么事,不会走的。
若是张掌柜想动手,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
她虽然是女子,可从小跟着父亲学过一些防身术,对付几个汉子或许有些吃力,但也不至于任人欺负。
更何况,她现在是 “沈阿微”,若是退缩了,不仅织坊保不住,她和弟弟在甘州也再无立足之地。
张彪没想到这个瘦弱的 “少年” 竟然敢跟他叫板,顿时怒了,挥了挥手:“给我打!
让他知道知道,在甘州谁是老大!”
几个汉子立刻冲了上来,沈明微把沈明宇往墙角推了推,随手拿起旁边的织梭,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住手!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老木匠拿着一把斧头,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的徒弟,个个手里拿着工具,怒视着张彪一行人。
“李木匠,这事跟你没关系,少管闲事!”
张彪皱着眉,显然认识老木匠。
“这织坊是我租给沈小哥的,你们在这里闹事,就是跟我作对!”
老木匠走到沈明微身边,把斧头往地上一跺,“我告诉你们,沈小哥是个好苗子,织出来的锦缎比你们张记的好十倍!
你们要是再敢来闹事,我就去知府大人那里告你们!”
张彪看着老木匠身后的几个徒弟,又看了看周围渐渐围过来的邻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知道老木匠在城南有些威望,而且知府大人最近正在整顿市集秩序,若是真闹到知府那里,他讨不到好。
“好,算你们厉害!”
张彪狠狠瞪了沈明微一眼,“小子,你给我等着!”
说完,带着几个汉子悻悻地走了。
看着张彪等人走远,沈明微松了口气,对着老木匠拱手道:“多谢李伯相救。”
“不用谢,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
老木匠放下斧头,走到织机前,看着上面的锦缎,眼里满是赞叹,“沈小哥,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这云纹织得跟真的一样,等织完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沈明微笑了笑,心里却明白,这只是开始。
张彪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她。
但她不怕,她有织锦的手艺,有保护弟弟的决心,还有李木匠这样的好心人相助,她一定能在甘州站稳脚跟。
夕阳渐渐落下,把织坊的院子染成了金黄色。
沈明微拿起梭子,继续编织着 “云纹锦”,指尖的丝线在经纬间穿梭,仿佛在编织着她和弟弟的未来。
远处的风沙还在呼啸,可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一团名为希望的火。
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和危险,但只要她不放弃,总有一天,她能凭着这双手,织出属于自己的锦绣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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