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日头总算挣脱云层，斜斜地落在沈府的海棠树上。
去年顾砚之送花的那株，今年开得格外盛，粉白的花瓣沾着水珠，被阳光一照，像撒了层碎银。
沈清辞提着食盒穿过月亮门时，正撞见二房的表妹沈明珞蹲在树下捡花瓣。
小姑娘梳着双丫髻，鹅黄的襦裙沾了草屑，见着她，眼睛一亮：“表姐！
你看这花瓣多好看，我要攒着做香袋。”
“仔细地上的泥，弄脏了裙子仔细舅母说你。”
沈清辞停住脚，指尖替她拂去发间一片落瓣，“这会子不去找你哥哥玩，倒在这儿捡花？”
沈明珞撇撇嘴：“表哥又在跟先生念书，闷得很。”
她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食盒，“表姐，这里面是什么？
闻着好香。”
“刚蒸好的杏仁糕，给老太太送去的。”
沈清辞掀开盒盖一角，露出里面雪白的糕点，上面点着胭脂红的花痕，“回去让你丫鬟来我院里取些，新做的，还热乎。”
沈明珞笑得眉眼弯弯，用力点头：“谢谢表姐！
对了，方才我看见顾表哥往老太太院里去了，表姐可要快点，说不定能遇上呢。”
沈清辞指尖捻着食盒的提绳，木绳被摩挲得光滑，她淡淡道：“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别让下人到处找。”
看着沈明珞蹦蹦跳跳地跑远，沈清辞才提着食盒往老太太的荣安堂去。
廊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海棠树的影子，晃晃悠悠地随着脚步移动。
荣安堂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窗边的鹦鹉在学舌：“客来了——客来了——”老太太正歪在榻上，由丫鬟给她捶着腿，见沈清辞进来，便挥了挥手让丫鬟退下：“刚晴了天就过来，路上滑，没摔着吧？”
“孙女儿慢着呢，祖母放心。”
沈清辞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一碟杏仁糕，“厨房新磨了杏仁粉，我想着您爱吃甜的，就让她们蒸了些，您尝尝？”
老太太眯着眼笑，接过丫鬟递来的玉匙，舀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还是我们清辞贴心，知道我这老牙口就爱这口软和的。”
她嚼了两口，忽然道，“方才砚之那孩子来了，坐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说是府里还有事。”
沈清辞正给老太太倒茶的手顿了顿，随即笑道：“顾家表哥如今正是忙的时候，能抽出空来看您，己是有心了。”
“忙，忙，就知道忙。”
老太太放下玉匙，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家难，老爷子躺床上，一大家子都指着他撑着。
可再忙，也不能把你这未婚妻抛在脑后啊。”
她拉过沈清辞的手，掌心粗糙却暖和，“清辞，委屈你了。”
沈清辞的指尖微微蜷起，被老太太握着的地方传来暖意，顺着手臂往心里钻，却熨不平那点细微的涩。
“孙女儿不委屈，”她声音放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能替表哥分担些，也是应该的。”
老太太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怜惜。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当初定亲时，她是一百个满意，顾砚之那孩子，模样好，学问好，性子也好，原以为清辞嫁过去能享福，谁料想会出这档子事。
“下月我的寿宴，你打算弹什么曲子？”
老太太转了话头，不想让她烦心，“砚之说想让你弹《松风操》？”
“嗯，表哥跟我说了。”
沈清辞点头，“那曲子沉稳，您听着也舒坦。”
“你心里有数就好。”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那日人多，穿件鲜亮些的衣裳，别总素淡淡的，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
正说着，窗外的鹦鹉又开始叫：“海棠开了——海棠开了——”沈清辞往窗外看了一眼，海棠花被风一吹，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粉雪。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定亲那日，顾砚之递过来的那支海棠，花瓣上还带着露水，他说：“清辞，往后请多指教。”
那时的他，眼里的笑意比这春日的阳光还暖。
“祖母，我去给您摘支海棠来插瓶吧？
开得正好呢。”
沈清辞站起身。
“去吧去吧，让他们也学学，这花就得配我们清辞才好看。”
老太太笑着挥手。
沈清辞走到院里，海棠树的枝丫伸得老长，有几枝都快够到廊下了。
她踮起脚，伸手去够最高处那朵开得最盛的，指尖刚碰到花瓣，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来吧。”
熟悉的声音，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沙哑。
沈清辞回头，顾砚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卷书。
他没等她说话，便抬手摘下那支海棠，递到她面前。
花瓣上的水珠滴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只看着她。
沈清辞接过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比上次更凉些，许是刚在外头跑了一圈。
“多谢表哥。”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海棠，花瓣粉得恰到好处，不艳，却也不俗。
“刚从账房过来，”顾砚之看着她，“老太太说你在这儿，我就过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寿宴的帖子，我己经让下人送遍了，到时候人肯定多，你弹琴的时候不用紧张。”
“我知道了。”
沈清辞把海棠递给他，“表哥帮我插在瓶里吧，我手笨，总插不好。”
顾砚之接过花，走到窗边的青瓷瓶前，小心地把花枝插进去。
他动作轻柔，连带着那点沉郁的眉宇都舒展了些。
“这样就好。”
他退后一步，看着瓶中的花，“挺好看的。”
沈清辞没说话，只看着他的侧脸。
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他比从前瘦了，下颌线更清晰，可认真做事的时候，侧脸的轮廓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我该回去了，账房还等着我核对数字。”
顾砚之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你……好好陪老太太说话。”
“嗯。”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沈清辞才走到瓶前，看着那支海棠。
花瓣上的水珠还没干，晶莹剔透的，像眼泪。
廊下的鹦鹉又开始叫：“客走了——客走了——”沈清辞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花瓣，软的，带着点湿意。
她想起方才顾砚之递花时的眼神，那里头有歉意，有疲惫，唯独没有了从前的温度。
也许，有些东西，就像这海棠花，开得再盛，也有落的时候。
她转身回了屋，老太太还在榻上打盹，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沈清辞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瓶中的海棠花，一朵一朵，慢慢地开，又慢慢地，准备落。
院外的风，带着海棠的香，轻轻吹了进来，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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