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琴抱着襁褓里的女婴走出张家院门时,北风正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灌,她把襁褓裹得更紧些,将孩子的脸贴在自己胸口,隔着粗布棉袄,能清晰摸到那小小的身子在轻轻起伏。
雪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每走一步,她都觉得怀里的孩子沉一分——不是重量沉,是这孩子背后的苦,压得她心口发疼。
土屋的门还是早上离开时的样子,门闩虚掩着,推开门,一股寒气混着灶膛里没燃尽的柴烟扑出来。
林秀琴没顾上拍掉身上的雪,径首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把林晞禾放在铺着旧棉絮的炕角。
襁褓里的孩子像是累极了,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雪沫,小嘴唇抿着,偶尔轻轻动一下,像在找奶吃。
林秀琴坐在炕沿上,看着这张精致却苍白的小脸,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
她抬手抹了把泪,指尖蹭到脸上的雪水,又冷又涩。
“苦命的娃啊,”她对着孩子轻声念叨,声音压得很低,怕惊醒了这刚从鬼门关捡回来的小生命,“你爹娘咋就这么狠心?
生了你,却要把你扔去喂野狗……”窗外的风雪还在嚎,林秀琴的哭声混在里面,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出来。
她想起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想起自己那两个被抓去当壮丁的儿子,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你以为娘愿意多养一个娃?”
她抹着泪,声音里满是无奈,“这世道,军阀们为了抢地盘,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咱们这些老百姓,命比草还贱。
你大舅舅和二舅舅,前年冬天被军阀的人堵在村口,说是要‘保家卫国’,硬生生拉去了前线,到现在连个信儿都没有——是死是活,娘都不知道啊!
算了,外婆给你取一个名字,乳名就叫豆儿好了,大名的话...就叫林晞禾吧。
希望像阳光一样。”
她伸手碰了碰豆儿的小手,那手细得像根柴火棍,皮肤是不正常的苍白。
“家里就剩你小舅舅,才十西岁,本该在学堂里读书,现在却要跟着娘去拾柴、卖红薯,一天到晚冻得手都握不住东西。”
林秀琴吸了吸鼻子,眼泪滴在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娘也愁啊,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红薯窖里只剩几个冻坏的红薯,连你小舅舅都吃不饱,现在又多了你这么个小娃娃……可娘不能看着你死啊,你也是条人命,是从你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娘,你咋哭了?”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林秀琴猛地回头,看见胡小山站在门后,手里还攥着半捆刚拾来的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袖口和裤脚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和脚踝,冻得通红。
最显眼的是他那双手,骨瘦如柴,指关节突出,手心和手背都裂着几道血口子,是常年拾柴、挑水磨出来的。
胡小山看见炕角的襁褓,眼睛里满是疑惑,他放下柴捆,轻手轻脚地走到炕边,目光落在林晞禾身上,又抬头看向母亲:“娘,这是……谁家的娃?”
林秀琴深吸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泪,拉过胡小山的手——他的手冰凉,林秀琴赶紧用自己的手裹住,想给儿子暖一暖。
“是你姐姐如意家的娃,”她慢慢开口,把张家要扔孩子、自己把孩子抱回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娘想把她留下,养着她。
哎,对了,这娃你以后就叫豆儿吧,大名是林晞禾。”
胡小山听完,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猛地抽回手,转身就往门后走,那里靠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铁锹。
“他们太过分了!”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愤怒,还有压抑不住的颤抖,“姐和姐夫怎么能这么狠心?
这是他们的亲闺女啊!
还有那个刘老太,凭啥说扔就扔?
我去找他们算账!”
他伸手要去拿铁锹,林秀琴赶紧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
“小山,你别去!”
她的力气不大,却死死攥着儿子的袖子,“你一个半大孩子,去找他们有啥用?
他们家有男人,还有那个不讲理的老太太,你去了只会吃亏!”
“可他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胡小山挣了挣,眼眶更红了,“这娃这么小,扔出去就是死啊!
他们怎么能这么冷血?”
他看着炕上的豆儿,又想起自己那两个杳无音信的哥哥,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娘,咱们的日子己经够苦了,可再苦,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没了啊!
可我……我连保护这个小外甥女都做不到,我还怎么当舅舅?”
林秀琴看着儿子哭红的眼睛,心里又酸又疼。
她把胡小山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他单薄的肩膀,自己的眼泪也再次涌了出来。
“娘知道你心疼,娘也心疼,”她拍着儿子的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哄着,“可咱们现在没力气跟他们争,咱们能做的,就是把这娃好好养着,让她活下来。
等以后你长大了,有本事了,再替她讨公道好不好?”
胡小山靠在母亲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发抖,也能闻到母亲衣服上的雪水味和柴烟味。
他知道母亲说得对,现在的他们,连自己都快养不活,根本没办法跟张家抗衡。
可一想到那个刚出生就要被扔掉的小外甥女,他心里就堵得慌。
“娘,”他闷闷地开口,“我明天就去镇上找活儿干,我去给人拉车,或者去码头扛货,我能挣钱,能养活你和小外甥女。”
林秀琴抱着儿子,眼泪落在他的头发上。
“傻孩子,”她哽咽着说,“镇上的活儿哪那么好找?
码头的人都凶得很,你这么小,去了会被欺负的。”
“我不怕!”
胡小山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的倔强,“我有力气,我能扛得动东西。
只要能挣钱,能让你和小外甥女吃饱饭,我啥苦都能吃。”
林秀琴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只是紧紧抱着他,母子俩的哭声混在窗外的风雪里,在这小小的土屋里,显得格外凄凉,却又透着一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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