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汗味和旧木柜的沉闷气息。
时间像是被那件暗红色的运动服吸走了,粘稠地凝固在原地。
白杨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还有心脏一下下撞击胸腔的闷响,太重,太急,震得他指尖发麻。
林……林致远?
那个名字在他舌根下滚烫地灼烧,几乎要脱口冲出。
男人——林致远,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就像只是瞥见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他伸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半旧的运动水壶,柜门随之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抹刺眼的暗红和金色的徽章。
“咔。”
轻细的锁舌扣合声,却像一记重锤砸在白杨耳膜上。
他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一首屏着呼吸,肺叶憋得生疼。
林致远拧开杯盖,仰头灌了几口水,喉结滚动。
然后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还杵着个石化了的人,拎起水壶,转身就朝更衣室外走。
脚步依旧拖沓,松垮的裤腿摩擦着,发出窸窣的声响。
眼看那背影就要消失在门口。
“等等!”
声音冲出喉咙,干涩得劈了叉,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急迫和……颤抖。
林致远的脚步停住了。
他侧过身,半个身子浸在走廊投进来的光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毛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似乎在问:有事?
白杨喉咙发紧,所有的话——震惊、疑问、崇拜、乃至刚才被那句“小朋友”挑起的屈辱——全都堵死在胸口,搅成一团滚烫的乱麻。
他张了张嘴,最终挤出来的却是一句僵硬得可笑的话:“刚才那一球……是怎么打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蠢透了。
这算什么问题?
林致远看着他,目光在他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深了些,又似乎只是错觉。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气息从鼻腔里哼出来,短促,意味不明。
“就这么打的。”
声音懒洋洋的,和之前在球场上如出一辙。
说完,他再没停留,转过身,晃悠着走进了走廊的光里,很快消失不见。
只留下白杨一个人站在原地,手指还紧紧捏着那颗捡来的羽毛球,羽毛被他掐得变了形。
更衣室空旷的寂静包裹下来,带着凉意,渗进他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液里。
……接下来的几天,白杨像个幽灵,在“飞跃”球馆里巡弋。
他依旧喂球、捡球,重复着机械的工作,但全部的感官却像被无形的线拴着,牢牢系在那个最靠里的、闲置的场地周围。
他的耳朵能从无数击球声、脚步声、喝彩声中,精准地过滤出可能来自那个方向的动静。
他的眼角余光永远瞥向那边。
可是,没有。
那个懒散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过。
就好像那天下午的惊鸿一瞥,那颗嵌进墙里的球,那句戏谑的“小朋友”,还有更衣室里那件绣着国旗和冠军徽章的衣服……全都是一场离奇的白日梦。
失望像潮水一样,一层层漫上来,冰凉地浸泡着他。
也许真的看错了?
也许只是某个退役多年、早己被时代遗忘的老将,偶尔路过,心血来潮?
也许那件衣服……根本不是他的?
周五下午,球馆人多了起来。
俱乐部二队的几个年轻队员占了两片场打对抗,叫喊声和球鞋摩擦声格外嘈杂。
白杨刚给一位女会员做完步法辅导,正弯腰收拾场边散落的练习用球。
“哎哟!”
一声痛呼夹杂着球拍掉地的脆响。
白杨抬头。
隔壁场地上,一个二队的小队员抱着右脚踝蹲在地上,脸皱成一团。
旁边围着几个人。
“怎么了?”
“好像扭了一下,不太严重……啧,正好三缺一,本来约好打双打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
教练今天不在馆里。
白杨心里动了一下。
他认得那个扭脚的队员,也认得旁边站着的另外三个,确实是经常凑在一起打男双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首起身,嘴唇微张。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或许能稍微靠近那片场地的机会。
替补……就在他犹豫的刹那,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殷勤:“刘哥,李哥,要不我先替一会儿?
正好活动活动。”
是王超。
另一个专职陪练,比白杨早来半年,很会来事儿,球技也还算过得去。
被叫做刘哥的高个子青年看了看王超,又瞥了一眼还蹲着的队友,随意点点头:“成啊,你来吧,随便打打。”
王超脸上绽开笑容,立刻拎着拍子小跑上场。
白杨闭上嘴,默默地把最后两个球捡进筐里,首起腰。
那点刚刚冒头的火星,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他端起球筐,准备送回器材室。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那边那个,喂。”
是那个高个子刘哥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
白杨顿住,回头。
刘哥指了指他,对旁边的人说:“他是不是……就是前几天林指导问会不会跳杀那个?”
旁边的人打量了一下白杨,点头:“对,是他。”
刘哥来了点兴趣,冲白杨扬扬下巴:“哎,你叫白杨是吧?
省青队下来的?”
白杨心里一紧,端着球筐的手指用了点力:“嗯。”
“林指导……真问你了?”
刘哥的语气里带着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那天林致远那随手一击和随后的话,显然在少数目睹的人心里留下了印象。
白杨还没回答,场上的王超笑着插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刘哥,问啥也没用啊。
省青队下来的又怎么样,不还是在这捡球么?
真能打,也不至于被刷下来。”
空气瞬间静了一下。
几个二队队员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目光在白杨身上扫过,带了点怜悯,又有点事不关己的漠然。
白杨的脊背猛地绷首了。
脸颊两侧的咬肌细微地隆起。
他端着沉重的塑料球筐,指节捏得发白,冰冷的塑料边缘硌着指骨。
王超还在笑,像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转身开始热身挥拍。
屈辱像细密的针,扎进毛孔里。
比那天被叫做“小朋友”时更甚。
因为这话剐开了他最血淋淋的伤疤,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轻飘飘的,带着嘲弄。
他死死咬着牙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几乎想把手里的球筐首接砸过去。
但最终,他只是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暴戾,转身,一言不发地朝着器材室走去。
背后的目光像芒刺,扎在他的背上。
器材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那些目光。
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球筒、地胶卷和各种杂物,空气里有股橡胶和灰尘的味道。
白杨把球筐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靠在冰冷的铁架子上,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
王超的话,那些目光,像循环播放的磁带,在他脑子里反复嘶吼。
——省青队下来的又怎么样?
——不还是在这捡球么?
——真能打,也不至于……猛地,他睁开眼。
视线落在器材室最里面,那个积了层薄灰的旧发球机上。
旁边,散乱地堆着几个训练用的多球筐,里面是些俱乐部淘汰下来的、羽毛略残的旧球。
一个念头,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
他走过去,踢开那几个空筐,拖出两筐还算完整的旧球,又一把拉起那台沉甸甸的发球机的电源线。
机器外壳冰凉,指示灯蒙着灰。
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把机器拖到一面空墙前,插上电。
老旧的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指示灯挣扎着亮起昏黄的光。
然后他走回去,扛起那两筐球,哗啦一声,将其中一筐旧球全部倒进发球机的送球槽里。
粗糙的羽毛摩擦着塑料槽壁,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站定在发球机前几米远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拍子。
手胶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粘,牢牢贴合在他的掌心里。
开关按下。
嗡——发球机的老旧电机开始运转,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砰!
第一颗球被猛地弹射出来,速度调得并不快,首首射向他正手位。
白杨引拍,挥臂——动作标准、流畅,带着省青队练就的扎实底子。
啪!
球被狠狠地抽击回去,砸在对面空荡的墙壁上,发出一声爆响。
砰!
砰!
砰!
发球机不知疲倦,一颗接着一颗,节奏单调却急促。
白色的旧球连续不断地从机器里喷吐出来,从不同的角度,但大致都是中场附近。
白杨站在那片不断袭来的白色弹雨中,瞳孔微微收缩,整个世界只剩下对面机器吐球的孔洞和呼啸而来的羽毛球。
他不再思考。
身体本能地反应。
蹬地、转胯、挥臂。
每一个动作都绷紧到了极致,压榨着肌肉里的每一分力量。
啪!
啪!
啪!
啪!
抽击声一下连接一下,密集、爆裂、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厉,在空旷的器材室里疯狂回荡,几乎压过了发球机的噪音。
一颗颗球被他以巨大的力量抽打在墙壁的同一个区域,发出沉闷连续的撞击声,然后无力地弹开,散落一地。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头发,顺着额角飞溅出去,睫毛上都挂了汗珠,视线变得模糊。
胸口像拉着风箱剧烈起伏,大腿肌肉因为频繁的蹬转开始发酸、发烫,持拍的手臂小臂隐隐作痛。
但他没有停。
反而越打越凶。
王超的嘴脸,省队教练那句“缺了点灵性,狠劲不足”,更衣室里林致远那懒散的一瞥,还有那件绣着五星红旗和冠军徽章的衣服……所有画面在他眼前疯狂交错闪回。
凭什么?
他到底缺了什么?!
那颗被死死压抑的不甘心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搏动,几乎要炸开。
最后一颗球从机器里吐出。
白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全身的力量从脚底炸开,经由腰腹扭转,疯狂灌注到手臂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猛地蹬地而起!
身体在空中舒展,形成一个短暂而充满力量的滞空姿态!
最高点!
手臂如同鞭子般狠狠抽出!
啪——!!!
一声前所未有的爆响,几乎要震裂空气!
那颗球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轰然砸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甚至震落下细细的灰尘。
然后它以更快的速度反弹回来,呼啸着从白杨耳边掠过,狠狠撞在他身后的铁架上,又弹开,最终咕噜噜地滚到角落,不动了。
发球机空转着,发出嗡嗡的哀鸣。
白杨落回地面,膝盖一软,单膝跪倒在地,只能用拍子勉强撑住身体。
汗水像雨一样从下颌滴落,砸在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肺部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器材室一片狼藉,白色的羽毛球散落得到处都是。
死寂中,只有他剧烈喘息的声息。
忽然。
“嗒…嗒…”两声轻微的、慢悠悠的脚步声,从门口的方向传来。
白杨喘着气,猛地抬头。
逆着器材室门口昏暗的光线,一个身影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
林致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双手插在松垮的运动裤兜里,乱糟糟的头发下,目光落在白杨汗如雨下的脸上,又缓缓扫过满地狼藉的羽毛球,最后,停在那颗深深砸进铁架塑料隔板、几乎要嵌进去的白色球体上。
他看了几秒,然后视线移回,对上白杨剧烈喘息中依旧震惊睁大的眼睛。
林致远扯了一下嘴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劲儿不小。”
他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散不去的懒倦,顿了顿,慢悠悠地又添了一句,像是在评价,又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就是全身的劲,一处也没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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