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尚书府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府内却无半分暖意,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沉沉地笼罩着各院。
静薇院中,林微月将昨夜藏起的半个硬馍掰碎了,混在一点点米粒里,熬成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喂给病榻上的刘嬷嬷。
钱婆子昨夜闹过之后,今晨连日常的份例菜都克扣得厉害,送来的尽是些烂菜叶子。
“小姐……老奴拖累您了……”刘嬷嬷咽下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花和愧疚。
“嬷嬷别这么说,喝了药就好。”
林微月声音轻柔,用干净的布巾替她擦拭嘴角。
昨夜簪子的异样和地上的碎药渣像根刺扎在心里,但她面上丝毫不显,依旧是从容温婉的模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那枚银簪被她贴身藏着,指尖偶尔划过那似乎松动了一丝的花苞,心底便泛起微澜。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脚步声杂乱,还夹杂着丫鬟婆子们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的议论。
“……宫里来人了!”
“说是天大的恩典呢!”
“快去前厅看看!”
林微月喂粥的手微微一顿。
宫里来人?
通常与后宅女眷相关的宫谕,若非年节赏赐,便是……婚嫁之事。
她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觉得这“恩典”恐怕与自己无关,却未必是好事。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尖锐又饱含怒气的哭闹声从前院方向隐隐传来,穿透重重院落,精准地砸进静薇院的死寂里。
“我不嫁!
死也不嫁!
凭什么让我嫁给那个傻子!
呜呜呜……”是林清雅的声音。
林微月眸光一凝,放下了碗。
刘嬷嬷也挣扎着想坐起来,脸上带着惊疑:“大小姐这是……嬷嬷躺着,我出去看看。”
林微月替她掖好被角,起身走到院门边,并未出去,只侧耳细听。
哭闹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嫡母王氏焦急的安抚和更多丫鬟婆子慌乱的劝慰声。
显然是林清雅一路哭喊着从正厅跑回了自己的“锦绣阁”。
“……我的女儿,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这事还没定呢……怎么没定!
宫里都来传话了!
娘!
您快去求求父亲!
我不要嫁给那个废人!
他是个傻子啊!
全京城都知道的笑话!
我嫁过去这辈子就毁了!
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胡说八道!
什么死啊活的!
快住口!”
“我偏要说!
他七王爷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战神了!
现在就是个丢尽皇家脸面的痴傻废物!
让我去做王妃?
那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是羞辱我们尚书府!”
断断续续的哭嚎和争吵声顺着风飘过来,信息支离破碎,却足够拼凑出惊人的真相。
皇帝有意指婚,将尚书府嫡女林清雅,许配给七王爷萧煜。
而这位七王爷,三年前边境一场大战,虽胜却身负重伤,据说醒来后便心智受损,痴痴傻傻,从此远离朝堂,成了皇室一个尴尬的存在。
从前围绕着他的赫赫战功与无边荣宠,如今都成了衬托这悲剧的笑谈。
林微月靠在冰凉的院门背后,缓缓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
难怪林清雅反应如此激烈。
她心比天高,自幼便被王氏灌输将来必要母仪天下的念头,平日里谈论的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势的二皇子,何曾将那己失势又痴傻的七王爷放在眼里?
这桩婚事对她而言,确是从云端跌落泥沼,是奇耻大辱。
锦绣阁方向的混乱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平息下去,大约是哭累了或是被劝住了。
静薇院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幻觉。
林微月沉默地收拾着碗勺,心思却己百转千回。
七王爷……她依稀记得多年前某次宫宴遥遥望见过一眼,彼时少年将军凯旋,银甲白马,意气风发,接受万民朝拜,是何等耀眼夺目。
竟落得如此境地……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她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怜悯,旋即又被现实的冰冷覆盖。
这桩婚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将在尚书府掀起波澜。
而以王氏和林清雅的性子,她们绝不会坐以待毙,甘心认下这“屈辱”的婚事。
风暴的中心,往往平静最先被撕碎。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银簪。
果然,午后,静薇院的破木门再次被不客气地推开。
来的依旧是钱婆子,这次脸上却没了昨夜那种赤裸裸的鄙夷,反而带着一种混杂着怜悯、幸灾乐祸和某种任务在身的微妙表情。
她身后跟着的婆子,手里端着的托盘上,赫然放着一匹颜色鲜亮、质地不错的绸缎,还有几样略显俗气却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
“三小姐,”钱婆子假模假样地行了个礼,目光在院内一扫,看到那依旧狼藉的廊下,嘴角撇了撇,“夫人心慈,念您年纪渐长,也该添些新衣首饰了,特意让老奴给您送些过来。”
林微月看着那匹在灰败小院里显得格外扎眼的桃红色绸缎,心中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王氏何时对她这般“慈爱”过?
她不动声色,微微屈膝:“谢母亲赏赐。
只是微月身处孝期,不便穿戴如此鲜亮,还请妈妈代我回禀母亲,心意领了,东西实在不敢受。”
钱婆子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推辞,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小姐说的哪里话,苏姨娘都去了三年了,孝期早过了。
再者说,这可是夫人特意赏的,说不定……很快就有大用场呢?”
最后那句话,她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林微月心下一沉。
钱婆子却不再多说,指挥婆子将东西强行放进屋里几乎空了的衣柜,又假意叮嘱了几句“好生歇着”、“莫要再惹事”,便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那堆与静薇院格格不入的“赏赐”,像是一道不祥的符咒。
刘嬷嬷挣扎着从床上探起身,看着那些东西,脸上血色尽失,枯瘦的手抓住林微月的衣袖,声音颤抖:“小姐……夫人她……她突然这般厚赏……这、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
她是不是想……想用您去替大小姐……”林微月反手握住嬷嬷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
她走到衣柜前,手指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绸缎,目光落在那几件金光闪闪却做工粗糙的首饰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窗外,融雪从屋檐滴落,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
“嬷嬷,”她轻声说,像是对嬷嬷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暴风雪,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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