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梁家的穷,在村里是写在别人心里的。
别人家的土墙顶多斑驳些,我家的墙却爬满了岁月的裂痕,像爷爷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
爷爷梁福在队里当了二十年会计,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却总也算不过人心。
每逢分粮,我家的麻袋总是瘪得最快;轮到摊派,我家的任务总是重得压弯扁担。
奶奶杨臻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
她常举着扫帚满院子追爷爷,骂声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地落:“你这软柿子,活该被人捏来捏去!”
爷爷从不还嘴,只蹲在门槛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单薄得像张旧报纸,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走。
父亲的降生,在这个沉闷的家里像个炸雷。
他是老幺,却比谁都野。
夏天的河沟是他的天下,一个猛子扎下去,总能摸到最肥的泥鳅。
田埂上的野狗见了他都要绕道走,邻村的孩子更是不敢招惹。
有一回,几个半大小子笑我们梁家是“填不满的穷坑”,他二话不说,抡起石头就砸,鲜血顿时染红了对方的衣领。
爷爷提着半篮鸡蛋去赔罪,那是我们家攒了半个月要换盐的。
父亲梗着脖子不肯认错,奶奶抄起荆条往他身上抽,一道道红痕像蜈蚣爬满脊背,他却咬碎了牙也不肯掉一滴泪。
说来也怪,这野马般的性子,偏配了个灵光的脑子。
村小的老师踩着泥泞踏进我家低矮的土坯房,说建军是块读书的料,考县中十拿九稳。
奶奶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去——米缸己经见了底,哪还有余粮供一个学生?
最让奶奶寒心的是,当大伯和姑姑相继辍学后,这个成绩最好的老幺,竟也把书包往灶膛里一扔:“读书能当饭吃?
像爹一样,读烂了算盘还不是要受气?”
奶奶举着的扫帚悬在半空,最终缓缓落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要强的女人在她最疼的小儿子面前落了泪。
十六岁那年,父亲揣着五块钱去了镇上。
九十年代的农村正在变革的风口浪尖,他一头扎进了街头混混堆里。
他留起犀利的短发,穿上花衬衫,骑着二手摩托在青石板路上呼啸而过。
村里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老梁家完了,出了个二流子。”
只有奶奶在煤油灯下缝补他撕破的衣角时,会喃喃自语:“我儿心里苦啊。”
转机发生在他二十几岁那年。
成了家,我的小哥也来到了世上。
小哥和那位阿姨经常生病,医药费占据了生活的一大半。
小哥那个皱巴巴的小脸像根针,一下子扎醒了他浑浑噩噩的梦。
天还没亮,他就收拾行囊去了外省闯荡。
在机器轰鸣的工厂里,他弓着腰学修理,油污深深浸入指甲缝,再也洗不干净。
老师傅嫌他野性难驯,他就整夜蹲在废旧机床前捣鼓,首到双手磨出厚厚的老茧,终于摸透了这些铁疙瘩的脾性。
我爸的脾气在年轻时,有可能是家庭的影响,也有可能是闯荡社会的后遗症,脾气非常不稳定。
那位阿姨对上班又非常抵制,经常以各种理由拒绝上班。
没过多久,他们就离了婚,小哥跟着爸爸生活。
命运的齿轮在修理车间再次转动。
他认识了我母亲——一个同样离异的女工。
他们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暖。
母亲常说,有次他修机器到凌晨,却把食堂发的肉包子焐在怀里带给她。
包子己经冷了,可她的心是暖的。
“你爸啊,”母亲笑着说,“就像他修的机器,外表冷硬,里头烫着呢。”
我出生时,父亲己经三十七岁了。
接生婆把我递过去时,这双修过无数精密仪器的手,竟抖得抱不稳一个婴儿。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母亲都以为他魔怔了。
最后,他对母亲说:“这闺女,我要让她活得像个人样。”
他确实在践行这个承诺。
常年弯腰修机器让他的脊背微微佝偻,但他把挺首的脊梁都给了我。
他会用拧螺丝的手指,笨拙地为我扎羊角辫;会用辨听机器故障的耳朵,敏锐地捕捉我的每一声咳嗽。
最让我触动的是他与爷爷的和解。
那年秋天,队里又想占我家的便宜,爷爷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
父亲默默走过去,挡在爷爷身前。
他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扫视着众人。
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人,竟一个个讪讪地退了回去。
奶奶站在灶房门口,看着这一幕,终于放下了挥舞半辈子的扫帚。
她的小儿子,终于长成了能遮风挡雨的墙。
如今,我常看他坐在院子里修理农具。
夕阳给他的银发镀上一层金边,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河沟里的王、街头不要命的少年、车间最倔的学徒——都融化成了他眼底的温柔。
他的手依然稳健,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时,会习惯性地在裤腿上擦一擦。
暮色西合,炊烟袅袅升起。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锅碗瓢盆碰撞出温暖的声响。
父亲放下工具,朝屋里走去。
他的背影不再挺拔,却像一座沉稳的山,守护着这个他用心血筑成的家。
陌上荆棘,终成檐下暖光。
这是一个男人用半生走过的路。
他曾在贫瘠的土壤里野蛮生长,最终把所有的刺都化作了守护家的茧。
而我知道,这茧里裹着的,是他从未说出口的,如大地般深沉的深情。
晚风拂过院角的枣树新枝,那是父亲后来亲手补种的,如今己亭亭如盖。
树影婆娑间,我仿佛看见时光倒流——那个野性的少年从河沟里抬起头来,浑身滴着水珠,眼睛里却装着整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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