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下，沈峻的动作不疾不徐。
他拿起一把小巧的十字改锥，那金属的尖端在灯光下闪过一丝寒光，与他沉稳的手指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林晚晴屏住呼吸，看着那冰凉的工具靠近她心爱的录音机，心头忍不住又是一紧。
然而，他的操作出乎意料地轻柔。
改锥精准地嵌入机身侧面的螺丝孔，手腕稳健地转动，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那几颗固定后盖的螺丝便被依次卸下，整齐地摆放在桌上一小块空处，仿佛执行着某种严格的纪律。
周倩耐不住这沉闷的安静，小声找话：“沈师傅，您这儿东西可真多，都是厂里的零件吗？”
沈峻头也没抬，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算是回答。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在开启的机壳内部。
后盖被小心地取下，露出了录音机复杂的“内脏”——密密麻麻的电路板，颜色各异的电线，以及那些林晚晴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微小元件。
在她看来，这简首是一团乱麻，充满了神秘和危险。
可沈峻的眼神，在看到这些时，却像是鹰隼找到了目标。
他那双沾着些许油污的手，此刻变得异常干净利落。
他用一把尖头镊子，小心地拨开缠绕的磁带，动作轻巧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林晚晴不知不觉凑近了一些，好奇地看着。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气味，混杂着那股独特的、属于金属和机油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可靠感。
“是主导轴和压带轮这里卡住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她们解释，“磁带绞得太紧，硬拉会伤磁头，也可能扯断磁带。”
他的指尖捏着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动、回卷那细长的棕色磁带。
每一个动作都极有耐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
林晚晴的目光从他灵巧的手指，慢慢移到了他的侧脸。
他低着头，鼻梁投下小片阴影，嘴唇依旧习惯性地微抿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扫出一圈淡淡的青灰色。
专注的男人，原来是这样一种模样。
她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即感到脸颊有些微热，慌忙移开了视线。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只有镊子与塑料件轻微碰撞的细响。
终于，他用镊子轻轻夹出了那卷皱巴巴的、惹祸的磁带。
它像一条疲惫的小蛇，蜷缩在他的指尖。
“好了。”
他说。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晚晴和周倩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并没有立刻将磁带扔掉，而是从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光滑的圆柱形铅笔，将那段褶皱的磁带仔细地、一圈圈地缠绕在铅笔上，然后用温热的手指指腹，轻轻地、来回地熨烫着那些褶皱。
“这样……还能挽救一下音质。”
他依然没有抬头，语气平淡地解释，仿佛这只是修理过程中理所当然的一步。
林晚晴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此刻正如此细致温柔地抚平磁带的伤痕，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种混合着感激、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在她心间弥漫开来。
他重新将熨烫过的磁带卷回磁带盒，用手工小心地回正略微变形的带芯。
接着，他拿起后盖，对准卡扣，轻轻合上，然后拿起螺丝，一颗一颗，不紧不慢地重新拧紧。
每一个步骤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感。
全部完成后，他拿起录音机，检查了一下外观，确认无误，这才递还给林晚晴。
“试试。”
林晚晴连忙接过，入手时，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指尖残留的一点点温度。
她按下播放键，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后，邓丽君那甜美温婉的歌声，再次清晰地流淌出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声音完美如初，甚至因为刚才那一番细致的“抚慰”，连那一点轻微的颤音都消失了。
“太好了！
修好了！
沈师傅你太神了！”
周倩欢呼起来，比林晚晴还要激动。
林晚晴抬起头，眼中满是真挚的欣喜和感激，唇角扬起，露出一个比歌声还要甜美的笑容：“沈师傅，真的太谢谢您了！
我……我该怎么谢您？”
沈峻看着她的笑容，那双沉静的眸子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开极细微的涟漪。
但他很快移开了目光，一边收拾工具，一边用他那惯常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不用。”
他顿了顿，补充道：“小毛病，以后磁带质量不好的，少用。”
“哎，那怎么行！”
周倩插嘴道，“晚晴，请沈师傅吃顿饭吧！
正好表示感谢！”
林晚晴也觉得理应如此，连忙点头，带着期待看向他：“对啊，沈师傅，您看……不用麻烦。”
沈峻再次拒绝，语气虽然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他拿起桌上一张画了一半的图纸，目光己经重新回到了那些线条和数据上，俨然是一副“事情己了，请自便”的姿态。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周倩还想再说什么，林晚晴却轻轻拉了她的衣角。
她看得出，这位沈师傅是真心觉得没必要，也是真的不善，或者说不愿应付这种人情往来。
“那……总之非常感谢您。”
林晚晴再次郑重道谢，小心地抱起修好的录音机，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沈峻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目光并未离开图纸。
两个姑娘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这间充满机械气息的宿舍，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暮色己然浓重，家家户户窗口透出温暖的灯火。
周倩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哎呀妈呀，这位沈师傅，人是不错，就是这性子也太闷了，跟他待一会儿我觉得气压都低了。”
林晚晴却低头看着怀里的录音机，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塑料外壳，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首《甜蜜蜜》，以及他刚才那句干巴巴的叮嘱——“小毛病，以后磁带质量不好的，少用。”
她抬起头，看着远处机械厂厂区那影影绰绰的庞大轮廓，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我觉得……他人挺好的。”
声音很轻，融进了晚风里。
那个专注的侧影，那双灵巧而温柔的手，连同这混合着机油与梦想的独特气息，己经在她心里，留下了清晰而特别的第一笔。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