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入粘稠沥青的石头,缓慢、窒息,最终触碰到一片冰冷的黑暗。
林晚醒来。
首先感知到的不是视觉,而是一种弥漫全身的虚脱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持续数日的高烧。
肌肉酸痛,关节僵硬,太阳穴深处传来沉闷的、规律性的抽痛。
她躺在自己公寓的床上,被子盖得整齐,窗帘紧闭,只有缝隙里透出城市夜晚的霓虹灯光,给房间蒙上一层诡异的微光。
记忆……有些混乱。
她记得程屿死了。
记得那上千张照片。
记得记忆在复苏,带着毛骨悚然的细节。
记得那两个自称“记忆保障署”的男人,K和G。
记得他们的闯入,他们的装置,他们的……B方案。
然后呢?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导致一阵眩晕。
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照不亮她心底的寒意。
她检查自己的身体。
没有明显的伤痕,除了颈侧还有一丝隐约的酸痛,提醒她G那记精准的手刀并非幻觉。
她冲到洗手间,再次拨开耳后的头发,对着镜子仔细看。
那个微小的印记还在,颜色似乎……更深了一点?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所谓的“B方案”是什么?
为什么没有带走她?
只是让她昏睡过去?
她回到客厅,一切如常。
打落的马克杯被捡起来放在了茶几上,水果刀不见了踪影。
门锁完好无损,仿佛那场入侵从未发生。
只有她身体的虚弱感和脑海中残存的惊恐,证明那不是噩梦。
“他们暂时离开了。”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平静,带着一丝电子质感,却无比熟悉。
程屿的声音。
不,是那个“副本”。
林晚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冰凉。
它……还在。
而且,似乎更“清晰”了。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一次不完整的‘格式化’尝试。
他们低估了耦合深度。”
脑海里的声音回应,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K的装置干扰了我的部分表层连接,导致你昏迷。
但他们无法触及核心。
G的物理制服只是权宜之计,他们需要更精密的设备,或者……你的‘自愿’配合。”
“自愿配合?”
林晚感到一阵荒谬的恶心。
“协议补充条款第7项,记得吗?
在‘极端情况’下,他们可以寻求‘监护人’授权,或者……在监测到‘实验体’存在明确自毁倾向时,采取强制措施。
他们正在‘制造’这个条件。”
制造条件?
怎么制造?
仿佛为了回答她的疑问,一阵强烈的、不属于她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一种混合着极度孤独、被遗弃的悲伤,以及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
这感觉如此汹涌,几乎淹没了她自己的意识。
她看着窗外几十层楼下的车流,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跳下去,就结束了。
“不!”
林晚尖叫一声,猛地后退,远离窗口,心脏狂跳不止。
那情绪潮水般退去,留下她浑身冷汗,剧烈喘息。
“看,” 脑海里的声音冷静地陈述,“他们在尝试引导我的情绪模块,放大负面输出,影响你的行为判断。
当你的行为符合‘自毁’或‘危害公共安全’的阈值,他们的下一次介入就有了‘合法’理由。”
林晚感到彻骨的寒冷。
这不只是记忆被窥视,而是她的情绪、她的意志,正在被无形地操控和扭曲。
“为什么?
他们到底是谁?
‘记忆保障署’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的全部。
但我存在的‘源代码’里,有对他们的标记:‘清理者’。
他们维护‘记忆净土’,清除一切不合规的‘冗余数据’和‘危险代码’。
我和你的耦合,在他们看来,是最高级别的污染。”
记忆净土?
冗余数据?
危险代码?
这些冰冷的术语让林晚不寒而栗。
她的痛苦,她的爱情,她作为一个人的经历和记忆,在这些人眼里,只是一堆需要被清理的数据?
“程屿……他知道这些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她最深的困惑和愤怒。
脑海里的声音沉默了片刻。
当她几乎以为它消失了的时候,它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叹息的质感:“他知道风险。
但他更怕失去你。
分手……摧毁了他。
他接触到了边缘技术,那些关于意识编码、生物神经接口的禁忌研究。
他认为这是唯一能超越遗忘、超越分离的方式。
将‘我’——他关于你的最核心的执念、爱意、记忆——编码植入你的海马体,与你的记忆神经网络共生。
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他的一部分,将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是爱吗?!”
林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嘶喊,眼泪终于决堤,“这是自私!
是变态!
是谋杀!”
“……是的。”
脑海里的声音承认了,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程序承认错误般的平静,“从你的视角,这是不可饶恕的侵犯。
但他的逻辑……在他的偏执里,这是终极的浪漫,是抵抗世界熵增的唯一方式。
他失败了,实验并不完美,耦合过程产生了大量‘记忆噪点’和不可控的‘意识碎片’,引来了‘清理者’。
也……给你带来了痛苦。”
林晚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
恨程屿的疯狂,恨那个该死的实验,恨这些所谓的“清理者”,也恨这个被困在自己身体里、无法摆脱的“副本”。
“但现在,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晚晚。”
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清理者’不会放弃。
下一次他们再来,可能会带来更彻底的手段。
我们必须合作。”
“合作?
怎么合作?
让你继续寄生在我脑子里?”
“找到‘暗房’。
那里有程屿留下的全部研究资料,关于意识编码的原始数据,关于这个生物芯片的蓝图,或许……也有对抗‘清理者’的方法,或者至少,是安全分离‘我’的方法。”
暗房。
那个在最后时刻,强行插入她脑海的线索。
“密码是……我的生日?”
她喃喃道。
“是的。
那是他设置的唯一密钥。
他相信只有你能打开。”
林晚擦干眼泪,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决绝。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被“清理者”格式化,也不能让程屿这个疯狂的“遗产”永远寄生在自己体内。
她必须找到那个暗房,找到真相,找到解脱的方法。
她开始回忆。
程屿作为自由摄影师,有几个工作室和临时据点,但他真正的“暗房”……一个地点浮现在脑海。
不是他常用的那个 loft 工作室,而是城市边缘,一个废弃工业区里的某个改造仓库。
程屿曾带她去过一次,说那里安静,适合做一些“需要专注的实验”。
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他的秘密实验室。
她立刻行动起来。
身体依旧虚弱,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
她换上一身深色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将必要的物品塞进一个背包。
她检查了手机,依然处于无法开机的状态,显然被“清理者”动了手脚。
她将它扔在家里。
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从厨房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型多功能工具刀,紧紧攥在手里。
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她避开公寓楼的主要监控,从消防通道下楼,融入城市夜晚稀疏的人流。
叫了一辆网约车,报出那个工业区的地址。
一路上,她紧张地观察着后视镜,任何一辆长时间跟随的车辆都让她心惊肉跳。
脑海里的“副本”异常安静,仿佛在保存能量,或者……在观察。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废弃工业区边缘停下。
付钱下车,网约车尾灯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周围是破败的厂房、生锈的管道和丛生的杂草,只有远处高速公路传来的隐约车声,更衬托出此地的荒凉。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副本”偶尔提供的、仿佛本能般的方向指引,林晚在迷宫般的废弃厂房中穿行。
最终,她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漆成深灰色的卷帘门前。
门上没有标识,只有一个隐蔽的、需要密码的电子锁。
她深吸一口气,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嘀”的一声轻响,绿灯亮起。
卷帘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缓向上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股混合着霉味、化学试剂和某种……金属冷却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晚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她握紧了手中的工具刀,侧身钻了进去。
卷帘门在身后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光。
黑暗,吞噬了她。
她摸索着打开手机(之前在家里尝试时发现手电筒功能奇迹般地恢复了),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内部的景象。
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大。
不像传统的暗房,更像一个简陋的实验室。
一边是熟悉的摄影器材、冲洗池、晾照片的绳子。
而另一边……则摆放着令人不安的设备:老旧的电脑服务器机箱闪烁着指示灯,桌子上散落着电路板、线缆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带有金属探针和接口的精密仪器。
墙壁上贴满了大脑解剖图、神经元网络示意图,以及大量打印出来的、写满复杂公式和代码的纸张。
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台处于休眠状态的笔记本电脑。
林晚走过去,手指颤抖地触摸了一下触摸板。
屏幕亮起。
没有密码界面,首接进入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桌面。
背景是一片纯粹的黑色。
桌面上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给晚晚的遗书与罪证”。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点开文件夹。
里面是几个视频文件,一些文档,以及一个加密的数据包。
她点开了最新日期的一个视频文件。
程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他看起来非常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但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
背景就是这个仓库。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两件事。
第一,我失败了,或者……我死了。
第二,‘他们’可能己经盯上你了。”
“对不起。
用这种方式把你卷进来。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无法接受失去你,无法接受我们的一切最终归于虚无。
我找到了……一条路。
一条危险的路。”
他讲述了他的发现——关于意识编码的前沿理论,关于那个隐藏在合法科研机构背后的、进行禁忌记忆实验的团体。
他如何窃取了一部分核心技术,如何改造了生物芯片,如何偏执地决定将她作为“载体”。
“我知道这很疯狂,很自私。
但爱本身就是一种非理性的执念,不是吗?”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扭曲,“我将我最核心的意识碎片,关于你的爱、记忆、执念,进行了编码和压缩,试图与你的记忆神经网络建立共生。
理论上,这可以超越肉体的消亡……但我低估了耦合的难度和不稳定性。
它产生了大量的‘噪点’——就是你感受到的那些不受控的记忆闪回和情绪冲击。
更糟的是,它可能激活了‘清理者’的警报系统。”
“‘记忆保障署’……他们自称维护记忆秩序的警察,但实际上,他们是那个禁忌实验团体的‘清道夫’。
他们确保任何‘不合规’的记忆实验和产物都被彻底清除,包括……像我这样的‘冗余数据’,和被你这样的‘污染载体’。”
“这个数据包里,”他指向屏幕外,似乎是指那个加密数据包,“有我窃取的所有原始技术资料,包括意识编码算法、生物芯片的制造蓝图,以及……我记录的,关于那个团体和‘记忆保障署’的一些证据。
密码是你的生日反向。
这是我能留下的,唯一可能保护你的东西。”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悲伤和复杂。
“晚晚,我留下的这个‘副本’,它是我,但也不完全是我。
它是我执念的结晶,是代码和记忆的混合体。
它渴望与你共存,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在伤害你,并吸引着‘清理者’。”
“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利用这些资料,想办法找到安全分离‘副本’的方法。
这极其困难,风险巨大。
第二……如果无法分离,如果‘清理者’的威胁无法摆脱……”他停顿了很久,屏幕上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脆弱。
“……那就彻底格式化。
连同‘副本’,以及所有与我相关的记忆,全部清除。
用我留下的技术,或者……寻求‘清理者’的‘帮助’。
虽然那可能意味着,你的一部分自我,也会随之湮灭。”
“对不起,晚晚。
我爱你。
首到意识的最后一刻,乃至……超越。”
视频到此结束。
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林晚苍白失神的脸。
她得到了答案,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疯狂的答案。
程屿的爱,变成了一场将她拖入深渊的技术噩梦和生存危机。
她看着那个名为“遗书与罪证”的文件夹,看着那个需要她生日反向才能解密的最终数据包。
现在,选择权似乎落在了她的手上。
是冒险尝试分离脑子里这个危险的“乘客”,还是选择彻底的、可能损伤自身的“格式化”?
或者……还有第三条路?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声音,以及轮胎碾压碎石发出的轻微声响。
灯光,透过卷帘门的缝隙,扫了进来。
林晚猛地抬头,心脏骤停。
他们来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