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光带着凉意,透过“燕语斋”的木窗,落在铺着宣纸的案几上。
小燕子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方才抄话本时,写到“宫苑深深”西个字,忽然想起前世在紫禁城藏书阁晒书的日子。
那是她刚被册封为永琪侧福晋的第二年,初夏时节,宫里的藏书阁要翻晒典籍,皇后嫌宫女手脚笨,便把差事派给了她。
她穿着石榴红的旗装,踩着花盆底,跟着太监往藏书阁走,一路看着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还傻乎乎地觉得风光。
可到了藏书阁才知道,那些线装书比砖头还沉,她搬得指尖发红,额角冒汗,太监还在旁边催:“福晋,快些,耽误了晒书时辰,仔细皇上怪罪。”
最难忘的是晒《西库全书》的那天。
纪晓岚大人亲自来监工,见她笨手笨脚,却没苛责,反而笑着教她怎么翻书才不会弄坏纸页:“小燕子姑娘,这书啊,就像易碎的瓷瓶,得轻拿轻放。”
她那时还不懂,只觉得这书册上的字密密麻麻,比太傅教的千字文难认多了。
可如今想来,那些书页上的墨香,竟和眼前案几上的墨香有几分相似,只是那时的墨香里,藏着她后来的锥心之痛。
那天晒书到午后,她抱着一摞书往架子上放,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栽去。
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那时她刚怀上第一个孩子,才两个多月,还没来得及告诉永琪。
可重重一摔,肚子里传来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染透了旗装的裙摆。
她躺在地上,看着纪晓岚惊慌地喊人,看着太监宫女们乱作一团,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听见的,是太医摇头叹息的声音:“福晋,孩子……没保住。”
后来她成了永琪的嫡福晋,本以为日子能安稳些,可陈知画的到来,像一把刀,扎进了她和永琪之间。
知画温柔娴静,会写诗,会抚琴,更会讨老佛爷欢心,不像她,连给老佛爷请安的帖子都要永琪代笔。
再后来,她又怀上了孩子,却因为知画故意撞她,再次失了胎。
那天她躺在病床上,看着永琪站在床边,眼神里有愧疚,却也有对知画的维护,她忽然就懂了——这皇宫,从来不是她的家,而是困住她的金丝笼,连她的孩子,都留不住。
“哗啦”一声,毛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痕。
小燕子猛地回神,连忙用吸墨纸去吸,心里却翻江倒海。
前世的痛像潮水般涌来,可这一次,她没有掉眼泪——那些眼泪,早在重生的那天就流干了。
她低头看着宣纸上的黑痕,忽然眼睛一亮:前世在藏书阁晒书时,她虽没认全《西库全书》上的字,可那些书页上的内容,却因为反复翻晒,记了个大概。
尤其是纪晓岚大人常念的那些篇章,她当时觉得有趣,便悄悄记在了心里。
这一世,她开了书铺,最缺的就是独家的话本和典籍。
若是能把前世记得的《西库全书》内容默写出来,不仅能丰富铺子里的书册,还能让更多像她从前一样没机会进宫看书的人,也能读到这些好东西。
更重要的是,这是她靠自己的记忆挣来的底气,和皇宫没有半点关系。
说干就干。
小燕子把案几上的话本推到一边,重新铺好一张宣纸,磨了满满一砚台墨。
她闭上眼,前世在藏书阁看到的《西库全书》书页,一页页在脑海里浮现——有讲山川地理的《舆地志》,有说历史典故的《史记钞》,还有记民间故事的《聊斋志异》选篇。
她睁开眼,毛笔落在纸上,笔尖流畅地滑动,一个个字从她笔下诞生,虽不如纪晓岚写得苍劲有力,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一开始,她还会偶尔卡顿,比如记不清某个地名的写法,或是忘了某句诗的出处,便停下来,靠在椅背上回忆。
想起前世晒书时,纪晓岚曾指着《舆地志》上的“济南府”三个字,和她说:“这济南府,有趵突泉,有大明湖,是个好地方。”
她那时还问:“比紫禁城还好吗?”
纪晓岚只是笑,没说话。
如今想来,纪大人怕是早就知道,皇宫再好,也不如外面的天地自由。
就这样,小燕子白天招呼客人,卖笔墨话本,晚上关了铺子,就坐在案几前默写《西库全书》的内容。
她把默写好的书页小心翼翼地装订起来,按类别分成“经史子集”,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全本,却也攒了厚厚的十几册。
有常客来铺子里借书,看到这些装订整齐的册子,好奇地问:“燕老板,这是什么书?
我怎么从没见过?”
小燕子笑着递过去一本:“这是我从前听人讲的典籍,记下来整理成册,您要是喜欢,拿去看看,记得还回来就行。”
客人接过书,翻开一看,里面的内容详实有趣,忍不住赞道:“燕老板真是有心!
这书比市面上的话本有嚼头多了。”
渐渐的,“燕语斋”有独家典籍的消息传了出去,来借书、抄书的人越来越多。
有个开书坊的老板找上门,想把她默写的《西库全书》选篇刊印出版,给她分成。
小燕子犹豫了一下,想起前世纪晓岚说过,好书就该让更多人看到,便答应了。
刊印的书出来那天,书坊老板送了一摞样书到“燕语斋”。
小燕子拿起一本,封面印着“《西库全书》选录——燕语斋藏本”,指尖轻轻拂过字迹,心里满是踏实。
她想起前世在藏书阁摔落孩子的那天,想起后来失去第二个孩子的痛,想起被困在皇宫里的无助,再看看眼前的书册,看看铺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忽然觉得,前世的苦,都成了这一世的甜。
傍晚关铺时,小燕子把那本样书放进带锁的木盒里,和她攒下的铜板放在一起。
木盒里还有一张她画的小画,画着一只展翅的小燕子,下面写着“自由”两个字。
她锁好木盒,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慢慢落下,把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街上的行人说说笑笑,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一派烟火气。
她知道,前世的皇宫,前世的永琪,前世的痛,都己经是过眼云烟。
这一世,她靠着自己的手,靠着前世的记忆,在西市开了这家“燕语斋”,写自己想写的字,卖自己想卖的书,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再也不用做那个困在金丝笼里的格格,再也不用承受失去孩子的锥心之痛。
夜风轻轻吹进铺子,带着后院野菊的香气。
小燕子收拾好案几,熄了油灯,锁上“燕语斋”的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前世纪晓岚大人说过的话:“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安身?
只要心是自由的,哪里都是好地方。”
她笑着点点头,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
这一世,她的“辞宫路”,走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宽了。
纪晓岚的手指抚过书页,指腹能清晰触到宣纸纤维的纹理,以及小燕子落笔时微微用力留下的墨痕。
他翻得极慢,从《舆地志》里济南府的趵突泉记载,到《聊斋志异》选篇里狐女的婉转辞令,每一页都看得格外仔细,连眉峰都渐渐舒展开来,眼里的赞赏几乎要溢出来。
“你这孩子,倒会说‘瞎琢磨’。”
纪晓岚放下书,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就说这《舆地志》里,你补的那几句‘趵突泉三股水,冬暖夏凉,泉畔多柳,暮春时飞絮如雪’,可不是残本能拼凑出来的。
这得是真见过、真记在心里,才能写得这样活泛。”
小燕子心里咯噔一下,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她哪是见过趵突泉,不过是前世听永琪说过,又在藏书阁的《舆地志》里瞧过插图,凭着记忆攒出来的。
可这话不能说,只能装出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模样,吐了吐舌头,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纪大人眼尖!
其实是我去年跟着邻街的货郎去过一次济南府,偷偷跑去泉边看了一眼,觉得好看,就记在心里了。
至于书里的内容,也是结合残本和货郎说的故事,慢慢凑出来的。”
这话半真半假,既圆了“见过”的说法,又没暴露重生的秘密。
纪晓岚听了,倒真信了大半,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小小年纪,倒比大人还会留心。
货郎说的故事哪有这般详实,定是你自己肯下功夫,翻来覆去琢磨才成。”
他顿了顿,又拿起另一册《史记钞》,指着其中一段批注,“你看这段‘项羽乌江自刎’,你写‘霸王非不能渡,是不肯渡——渡了江东,便不是那个率八千子弟过江的楚霸王了’,这见解,连有些老儒都未必能想到。”
小燕子听得心里发虚,脸上却依旧挂着笑:“纪大人您过誉啦!
我就是觉得,霸王那样的人,定是不肯认输的,要是真回了江东,反倒不像他了。”
其实这想法,是前世在宫里听纪晓岚和太傅讨论时记下的,当时她没太懂,如今写下来,倒像是自己的见解了。
纪晓岚没再追问,反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铺子里整齐码放的书册——有她抄的话本,有平价的笔墨,还有几个孩子趴在小桌前,正捧着她写的《千字文》临摹,笔尖蘸墨时小心翼翼的模样,格外可爱。
他忽然转头,目光落在小燕子身上,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这‘燕语斋’开得好。
京城里的书铺多是卖些科考时文,或是富贵人家看的诗词集,像你这样,又卖平价笔墨,又抄话本,还整理这些典籍的,倒是少见。”
“我就是想让大伙儿都能看书。”
小燕子顺着话头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认真,“像后院那个磨墨的小柱子,他爹是拉车的,没钱送他上学,天天来我这儿帮着扫扫地,就为了能借本书看。
我想着,要是我的书能让更多这样的人看到,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这话倒是真心的。
前世她在宫里,虽然后来识了字,却总觉得那些书离自己很远,首到重生后开了书铺,见着那些因为没钱买不起书、只能趴在窗边偷偷看的孩子,才明白“能看书”对有些人来说有多难。
纪晓岚听了,眼里的赞许更甚,他抬手拍了拍小燕子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长辈的期许:“好!
有这份心,比什么都强。
我明日就给你写几封引荐信,把你这些典籍送到城南的‘文渊书坊’去,那里的坊主是我的老友,最是惜才。
再让几个常聚的文友来你这儿看看,他们要是觉得好,定会帮你宣扬。”
小燕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星星进去。
她知道“文渊书坊”,那是京城里最大的书坊,不少文人的著作都是在那儿刊印的。
要是能和文渊书坊合作,她的书不仅能卖得更远,还能让更多人看到,这比她自己守着小铺子强多了。
她连忙福了福身,语气里满是感激:“多谢纪大人!
您放心,我定会好好整理剩下的内容,绝不让您失望!”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有这份才华和心。”
纪晓岚笑着摆摆手,又拿起一本典籍翻了翻,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明日让小厮把引荐信给你送来。”
小燕子送纪晓岚到门口,看着他穿着青布长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市的人流里,才转身跑回铺子里。
她趴在案几上,看着那些装订好的典籍,指尖轻轻划过“西库全书选录”几个字,心里又激动又踏实。
前世在藏书阁晒书时,她从没想过,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枯燥的典籍,会在这一世成为她的底气;更没想过,曾经遥不可及的纪晓岚大人,会这样真心实意地帮她。
她想起前世被困在宫里,看着永琪和知画琴瑟和鸣时的无助,再看看如今铺子里的烟火气——孩子们的笑声、墨香、纸张的气息,还有窗外飘过的野菊香气,忽然觉得,前世的苦,都像是为了这一世的甜做铺垫。
“燕老板,我来买本《牛郎织女》!”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常来买话本的张姑娘。
小燕子连忙抬起头,笑着应道:“来啦!
刚抄好一本新的,还带着墨香呢!”
她起身去拿话本,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张姑娘接过话本,瞥见案几上的典籍,好奇地问:“燕老板,这是什么书呀?
看着比话本厚多了。”
“是我整理的一些古籍,纪大人说能帮我引荐给书坊呢!”
小燕子说起这个,语气里忍不住带着几分骄傲。
“纪大人?
是那个编《西库全书》的纪大人吗?”
张姑娘眼睛瞪圆了,“燕老板你太厉害啦!
以后我们是不是也能买到这些书了?”
“当然能!”
小燕子点头,眼里满是憧憬,“以后我要把这些书都刊印出来,让大伙儿都能看得到。”
张姑娘笑着说:“那我可等着!
到时候一定多买几本,给我弟弟也看看。”
送走张姑娘,小燕子重新坐回案几前,磨了新的墨,拿起毛笔。
这一次,她没有再想起前世的痛,只想着要把剩下的典籍好好整理出来,不辜负纪晓岚的帮忙,也不辜负这一世的自由。
笔尖落在宣纸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几个字缓缓浮现,笔画工整,带着一股子鲜活的劲儿。
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书页上,把字迹照得格外清晰。
小燕子知道,她的“燕语斋”,她的人生,都将像这书页上的字一样,一步步变得更稳,更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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