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午后的光柱里打着旋。
像一群迷失的精灵,最终无声地落定在那本起毛边的《唐诗宋词鉴赏辞典》上。
陈风深吸一口气。
鼻腔里满是旧书页的霉味,学生身上淡淡的汗味,以及一种名为“麻木”的气息。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语文课。
窗外,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如同遥远的战鼓,撩拨着每一颗急于放飞的心。
而他这里,是名为“古典文学”的文明孤岛。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他的声音在空旷教室里显得过大,带着一丝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不合时宜的激情。
台下,西十五个学生,姿态各异。
前排强撑眼皮,眼神涣散。
中间笔在纸上机械划动,不知是记笔记还是涂鸦。
后排,好几个脑袋己几乎贴到桌面,与周公会面。
角落里,体育特长生张猛明目张胆地将手机藏在立起的课本后。
屏幕上,知名格斗教练陆岩那充满力量感的肌肉和凌厉的踢腿,正无声上演。
手机的静音,是对陈风这堂课最后的“尊重”。
一股熟悉的无力感,像藤蔓缠绕上陈风的心脏。
他二十八岁,怀揣对华夏文明的热爱站上讲台。
梦想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现实呢?
现实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是陆岩那种代表力量、金钱与社会认同的“成功者”,才是学生真正的偶像。
就连他偷偷暗恋的、教英语的苏婉老师,似乎也对陆岩青眼有加。
他,一个教语文的,在这个一切向“实用”看齐的时代,像个捧着精美瓷器却找不到餐桌的傻瓜。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继续念着,目光扫过全场。
忽然,他的视线在沈清月身上停顿。
这位公认的校花,没有昏昏欲睡。
她微微侧头,白皙手指夹着绘图铅笔,在素描本上轻轻勾勒。
阳光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映出一小片柔和阴影。
陈风心里微动。
难道她在画诗意示意图?
一丝微小的、几乎不可能的希望在他心底萌芽。
他忍不住将声音放缓,带上更多情感:“同学们,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那是何等的豪迈!
十步之内,取敌首级,千里之行,无人能挡……噗嗤——”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响起。
“陈老师又开始了……中二病还没好吗?”
“十步杀一人?
笑死,现在打架都讲法律后果了好吗?”
“还不如看岩哥的教学视频实用,一拳一个小朋友!”
陈风的话戛然而止。
那刚萌芽的希望被瞬间踩碎,只剩下满嘴苦涩。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尊严,在这细碎嘲笑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他攥紧粉笔。
“咔哒。”
粉笔断成两截。
就在这时,下课铃如同救赎般炸响。
“起立!
老师再见——”班长的喊声带着迫不及待的欢快。
瞬间,死气沉沉的教室如同注入沸水。
收拾书包的哗啦声。
桌椅碰撞的哐当声。
呼朋引伴的喧闹声。
将陈风未尽的诗意冲得七零八落。
他那句“同学们再见”被淹没在声浪里,连自己都听不清。
学生们像退潮般涌出教室。
没有人回头多看一眼黑板上的诗句。
没有人在意讲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教室里很快空了。
只剩下粉笔灰在光柱里不知疲倦地飘浮。
陈风默默拿起板擦。
一下,一下,用力擦着黑板。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苍劲的字体在白色粉尘中模糊、消失。
仿佛他坚守的某个世界,正在眼前坍塌。
他走到沈清月的座位旁,鬼使神差地低头,看向那本未合上的素描本。
只一眼,他整个人愣住。
素描本上,根本不是什么诗意示意图。
那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古代侠客的背影,衣袂飘飘。
但他手中的“吴钩”,却是由无数扭曲、咆哮的汉字和符号汇聚成的狂暴洪流!
侠客面前,是无数狰狞、恐怖的、介于生物与机械之间的诡异怪物,正在被这文字洪流碾碎、撕裂!
画面角落,写着一行娟秀小字:“文字,真的是无用的吗?”
陈风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这画风……太诡异,太超前。
它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沉闷的心湖。
他若有所思地收拾好东西。
那本厚重辞典被他小心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无人理解的、珍贵的梦。
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旧自行车走出校门。
更刺眼的一幕撞入视野。
校门口停着一辆线条流畅、光泽夺目的黑色越野车。
身材高大、穿一身昂贵运动服的陆岩,正倚在车门上。
阳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和鼓胀的胸肌上,引得放学的学生纷纷侧目,发出羡慕惊叹。
“是陆岩教练!”
“哇,真人比视频里还帅!”
“他是来接苏老师的吧?
好羡慕!”
陆岩笑着,从车里拿出一沓印着他格斗俱乐部logo的钥匙扣,随手分发给围上来的学生。
动作潇洒自如,如同巡视领地的国王。
不远处,英语老师苏婉正抱着课本走来。
她看着陆岩,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有些受用的浅浅笑容。
陈风的脚步僵住。
他看着自己怀里冰冷的自行车把手。
看着那本与场景格格不入的旧辞典。
一种混合着自卑、酸楚和巨大落差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和陆岩。
一个代表过去“无用”的文明。
一个代表当下“实用”的力量。
在这校门口,形成可笑而残酷的对比。
他低着头,想悄无声息地推车离开。
“陈老师。”
一个清冷声音叫住了他。
陈风回头。
是沈清月。
她背着画板,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怀里的辞典上停留一瞬,然后首视他的眼睛:“陈老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枪和拳头都没用了。”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陈风心上。
“我们学的这些诗词歌赋……能保护我们吗?”
陈风张了张嘴。
傍晚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
他却感觉喉咙干涩,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天空尽头,夕阳正将云层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
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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