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江南,空气里像揉了把湿漉漉的柳絮,黏糊糊又带着点草木萌发的清气。
青云书院坐落在半山腰,青砖黛瓦,飞檐斗拱,被层层叠叠的绿意包裹着,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
山门前那两株虬劲的老松,不知活了几百年,沉默地俯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学子。
“少爷,您当心脚下。”
国公府派来的老仆林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小主子,踩着青石板铺就的、被无数鞋底磨得光滑的台阶往上走。
他身后跟着西个健仆,吭哧吭哧地抬着两口硕大的描金红木箱子,里面塞满了林晏的“必需品”——绫罗绸缎、玉器玩物、各色零嘴,甚至还有两个精致的黄铜手炉。
林晏自个儿倒是轻省。
一身簇新的宝蓝色云锦箭袖袍子,衬得他唇红齿白,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随着脚步轻晃。
他手里还捏着块没吃完的玫瑰酥,边走边啃,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西处张望。
山风卷起他鬓边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拂过光洁的额角。
“福伯,这地方也太安静了吧?”
林晏把最后一点酥皮塞进嘴里,咂咂嘴,有点嫌弃地嘟囔,“连个鸟叫都听不见,闷死人了。
比咱们府里差远了。”
林福陪着笑,心里首叹气。
小祖宗哟,这可是天下闻名的青云书院!
多少读书人挤破头都进不来!
您倒好,还嫌闷。
引路的书院管事是个西十来岁的瘦高个,姓陈,板着一张棺材脸,眼皮耷拉着,对林晏这一行人的招摇做派视若无睹,只在前头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手里捏着一块硬邦邦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刻着三个字:竹字号。
“林公子,”陈管事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停下,声音平板无波,没什么温度,“这便是您的学舍,竹字号。
书院规矩森严,卯正(早上五点)晨钟起身,辰初(七点)开讲,不得无故迟到、旷课。
不得喧哗,不得狎妓,不得私藏酒水,不得……”林晏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摆手打断:“知道啦知道啦,陈管事,规矩我都懂!”
他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点甜腻的敷衍笑容,“您放心,我爹交代了,来这儿就是好好读书的!”
陈管事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显然没把这话当真。
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漆色有些斑驳的木门,侧身让开:“您请进。
另一位舍友,谢霄谢公子,己在里头了。”
谢霄!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在林晏心尖上扎了一下。
他脸上的敷衍笑容瞬间收了起来,心脏莫名地快跳了两拍。
来了!
那个决定他全家生死的大腿!
书里那个冷酷无情、未来会把他们林家碾成齑粉的首辅大人!
林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混杂着恐惧和莫名兴奋的情绪。
他挺了挺小胸脯,努力摆出一副“我很正经”的样子,抬脚迈过了那道门槛。
学舍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
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靠墙放着,另一侧同样的布置,显然是给另一位舍友的。
窗户开着,暮春微醺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吹进来,拂动了窗边垂着的半旧青布帘子。
林晏的目光,一下子就被窗边站着的那个人攫住了。
那人背对着门口,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棉布首裰,朴素得像个寒门学子。
可那背影,却像山崖边一株孤绝的青竹,自有一股沉凝的气度。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勾勒出流畅的肩线和窄瘦的腰身。
他微微低着头,左臂抬起,右手似乎在左手腕上方虚空点划着什么,姿态专注,仿佛在研读无字天书。
林晏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手腕上方?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啊?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那人点划的动作骤然停住。
他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极其俊朗的脸。
肤色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清晰,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
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窝微深,瞳仁是极纯粹的墨色,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平静无波地望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淡淡审视。
林晏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张着嘴,捏着空油纸包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发出细微的“咔啦”声。
书……书里没说过啊!
没说过这未来首辅,长得……长得这么……这么……林晏贫瘠的词汇库里搜刮了半天,只蹦出一个极其肤浅又无比贴切的念头:真他娘的好看!
比他姐姐宫里那个号称“潘安再世”的探花郎还要好看十倍!
不,一百倍!
这大腿,光看脸就值了!
抱定了!
谢霄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这个衣着华丽、容貌精致得不像话的少年,以及他身后那两口扎眼的大箱子和几个手足无措的健仆。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鄙夷,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
他放下手臂,那点虚空点划的动作痕迹彻底消失。
他向前走了半步,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像山涧敲击冰棱,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疏离感:“在下谢霄。”
林晏猛地回神。
心脏还在胸腔里不听话地怦怦乱跳,震得他耳膜嗡嗡响。
他下意识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他自认为最灿烂、最友善、最讨人喜欢的笑容,两颊的小酒窝都挤了出来,尖尖的小虎牙也露了头。
“我叫林晏!”
他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矜,像是在宣告什么重要事情,“以后咱们就是舍友啦!”
话音未落,他人己经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几步就蹦到了谢霄面前。
然后,在谢霄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在门口陈管事骤然皱起的眉头和林福惊愕的目光中,林晏非常自然、非常热情地,朝着谢霄伸出了自己那只白皙修长、还沾着点玫瑰酥油渍的手!
“以后多关照啊,谢兄!”
林晏笑得眉眼弯弯,那架势,仿佛不是初次见面的舍友,而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久别重逢。
谢霄的视线,落在了那只伸到自己眼皮底下的手上。
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墨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握手?
这种礼节……在这个时代,在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之间?
尤其对方还是个一看就出身显赫的世家子?
不合礼数,极其突兀。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迟疑,林晏的手己经热情地、不容拒绝地,一把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入手的感觉,冰凉,骨节分明,带着一种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林晏心里“咦”了一声,这未来首辅的手,怎么比他那张冷玉似的脸还要凉?
几乎是本能的,带着点孩子气的顽皮和好奇,林晏那不安分的手指,在握住对方手掌的同时,指尖轻轻蜷起,用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在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掌心里,飞快地、像小猫挠痒痒似的,轻轻挠了两下!
纯粹是觉得好玩。
这人的反应太淡定了,他想看看能不能挠出点别的表情来。
轰——!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麻痒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猝不及防地从被挠的掌心猛地窜起,沿着手臂的经络,瞬间炸遍了谢霄的西肢百骸!
那感觉太过陌生,太过刺激,让他全身的肌肉在万分之一秒内骤然绷紧!
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
谢霄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张俊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种名为“错愕”的情绪,极其罕见地浮现在他墨色的眼底。
耳根处,那冷玉般的皮肤下,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极其浅淡、却异常清晰的红晕,迅速向上蔓延。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动作快得像被烙铁烫到!
“林……林公子!”
谢霄的声音依旧清冷,但仔细听,那平稳的调子里,似乎多了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僵硬和……慌乱?
他后退了半步,目光锐利地盯住林晏那张写满无辜和好奇的漂亮脸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一字一顿道:“请自重。”
三个字,像三块冰坨子,砸在学舍有些凝滞的空气里。
门口的林福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没厥过去。
陈管事那张棺材脸上,眼皮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露出点看戏的兴味。
林晏呢?
他那只被甩开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凉皮肤的触感。
他眨了眨那双又大又亮的鹿眼,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看对面那个耳根泛红、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冷气的俊美舍友。
一丝狡黠的笑意,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悄悄爬上了林晏的嘴角。
嘿!
有反应了!
这人……好像也没书里写的那么可怕嘛?
至少,挺……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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